第二章(第7/10页)

我瞥了诺顿先生一眼,随即站了起来,满以为这是个离开的好时机,不料他全神贯注地听特鲁布拉德讲话,根本没有看到我站起身。我只好又坐了下来,暗中咒骂这个种田人和他的梦一起见鬼去吧!

“我记不周全了,光记得我想弄点肥肉,上城里找白人,他们叫我去找布罗德纳克斯先生,说他会给我。啊,他住在一个小山上,我得上山去找他。那座山好像成了世界上最高的山,我越爬,布罗德纳克斯先生的家好像就越远。末了,我总算爬到了顶,累极了,又赶忙找他这个人,我就打前门进去了。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没有法子。走到里面,就进了个大房间,到处是点着的蜡烛,家具锃亮,墙上挂着画,地板上还铺着软乎乎的东西。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我就叫起他的名字来。可是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应。我看到一扇门,就穿过那扇门,进了一个宽敞雪白的卧室,就像小时候跟我妈在公馆里看到的一个样。房间里什么都是白的。我站在那儿,心里知道自己不该进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却已经进去了。原来那是个女人的房间,所以我想跑出去。可我找不到门。我能闻到四下里女人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后来在一个角落里,我找了半天,发现了一只落地大座钟。我听它敲了几声,玻璃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位白人贵妇。她只穿了一件柔软的白绸子睡衣。她两只眼睛直瞪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想跑掉,可是我只看到钟上的门,可她又站在那儿——反正我走不了。那一阵,钟响个不停,而且越响越快。我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接着她大声叫喊了起来。我想那刻我耳朵许是聋了,我看她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可是我又可以听到钟的闹声。我想跟她说个明白,说我是来找布罗德纳克斯先生的,可是她又不听。而且她冲着我跑了过来,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紧紧抱住不放,不让我钻到钟里面去。说真的,我不晓得怎么办。我想跟她说话,我想跑开。可是她紧紧地把我抱住,我怕接触她,因为她是白人。我怕得要命,一下就把她掼到了床上,好甩开她,哪晓得那床软绵绵的,那个女人陷进去就不见了,陷得那么深。简直快把我们两个人闷死了。忽然嗖的一声,床上飞出了一群小白鹅,有人说在地上挖宝就会看到这种景象。天哪,白鹅刚刚飞走,我就听到门打开了,只听见布罗德纳克斯先生说:‘都是黑鬼,让他们搞吧!’”

他怎么能把这事跟白人讲呢?他明知道白人听了都会说黑人全干得出这种事的。我低头看着地板,眼前一片模糊,红殷殷的,心里感到痛苦。

“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我感到不对头。后来我挣脱了那个女人,径直向钟跑了过去。开头我打不开门,因为那门上有一团像钢丝绒一样的东西。可是我总算把门打开了,钻了进去。里面又热又黑。我往上进了一个黑洞洞的隧道,一直走到像学校里的那个发电厂,老是在作响发热的机器附近。里面热极了,像是房子着了火。我拔脚就跑,想逃出去。我跑啊跑啊,按理我该累了,可我越跑越觉得轻松。我跑得像飞,飞啊,飘啊,就在市镇的上空飘动,可是我还是在隧道里面。远远的前上方,我看到一点亮光,像坟场上的磷火,越来越亮。我心里知道我得赶上去,要不就不成了。不一会儿我赶上了。哪知道它像一个特大的电灯泡在我眼前爆掉了,把我上上下下都烫伤了。可是又不是烫伤。我好像掉到一个湖里了。湖面上水滚烫,湖底下却是一股股冻得人发僵的冷流。忽然间,事儿完结了,我跑了出来,一看是大白天,挺阴凉,感到一身轻松。

“我醒来之后打算把这个怪梦告诉我老伴。已经是早上,天快亮了。我两眼直盯着马蒂·卢的脸。她抽疯似的暗淡一边打我、抓我,一边哭,全身哆嗦着,抽搐着。我惊得动也不敢动。她边哭边叫:‘爹,爹,爹啊。’忽然我想起了我老伴。她就在我们身边打鼾。我不敢动,我估摸着一动就是造孽,不动兴许就算不上罪过了,因为这个事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虽然有时候有的男人一看到打小辫子的姑娘就以为找到了个妓女——这你们都晓得的吧?不管怎么说吧,我心里清楚:不把身子移开,老太婆会看到我,我可不愿出现这个局面,因为那比造孽还要糟糕。我轻轻地对马蒂·卢说话,劝她安静下来。同时盘算着怎么样既不造孽又能从这种困境里摆脱出来。我差一点儿把她闷死。

“不过一个男人到了这种地步,就没有法子了,就由不得他了。我拼死想把身子挪开,但是我得一动不动地挪开。我飞也似的暗淡进去,可得一步一步走出来。我得一动不动地移开。我一直在想,想多了我就明白过来了;我的处境向来就是这个样,我的生活差不多一直是这个样。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动一动刀。可是我身边又没有刀,而且,如果你看到过秋天阉小公猪的情景,你就明白,为了不作孽挨这一刀代价实在太高了。什么事都涌上了心头,七上八下直翻腾,像是在打架。想想我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我倒反而横下心了。

“情况本来就够糟了,马蒂·卢又按捺不住了。她自己动了起来。开头她想把我推开,我把她按住,这样我就可以不造孽了。后来我慢慢地移开,‘嘘嘘’了两声叫她安静不作声,不要把她妈妈弄醒。这时她一把搂住了我,搂得很紧。原来她并不要我离开。老天在上,说句良心话,我发现自己也不想挪开身子。我当时的感觉——尽管我从那时起一直感到难受——就跟伯明翰的那个家伙一样。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冲警察开枪,最后他们放火烧房子,把他烧死了。我摸不准该怎么办。我们越是扭动,想要分开,越是想呆在一起。于是我就像那个家伙一样,呆着不动了,我得顶到最后。那家伙可能是死了,不过他死之前,一定是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我刚经历的事从来没有过,简直没法说。就好像一个爱喝酒的人喝醉了酒,像一个真正圣洁虔诚的妇女被挑逗得一下把衣服脱个精光,或者像一个赌徒输了还要拼命再赌。你被吸住了,即便你想撒手也办不到。”

“诺顿先生,”我憋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该回学校了,先生,否则你就来不及约定的会了。”

他连看也不看我,说了声“得了”,厌烦地挥了挥手。

特鲁布拉德似乎对着我暗笑,看了看那白人又看了看我,又继续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