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给我保持良好秩序!”他一脚把一个人踢下楼梯,同时大声吆喝着。
“他们扔酒瓶啦!”一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真的酒啊!”
“这样的秩序他可不要,”有个人说。
酒瓶、酒杯雨点般地落在楼廊上,杯啊瓶啊砸得粉碎,威士忌溅得一地。休珀卡戈突然直起腰,一只手捂住前额,满脸威士忌,喊着“咿……咿……”身子摇摇晃晃,好像从头到脚都僵硬了。楼梯上的人群愣了片刻,默默地望着他。随后,他们一拥而上。
他们从下面抱住休珀卡戈的腿,把他往楼下拖,他拼死想抓住楼梯的栏杆。这帮人就像义务消防队员拖着水管奔跑一样,抓住他的脚踝边跑边拖,他的头嘭嘭地撞在一级级梯阶上,好似一串枪声。人群向前拥过来。哈利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叫。我看到休珀卡戈已被拖到餐厅的中央。
“给这杂种一点秩序吧!”
“我四十五岁了,可是他一举一动像是我老子!”
“你喜欢踢,嗯?”一个高个儿边说边对准他的头就是一脚。他右眼上方的肉顿时鼓了起来,好像是充了气。
此刻我听到诺顿先生在我旁边喊道:“不行,不行!他倒下了就不要这样踢他了。”
“听这位白人说话。”有人说。
“他就是白人的人!”
病员们双脚在休珀卡戈身上乱跺乱踩。我感到一阵兴奋,真想跟他们一块儿闹腾一番。就连那些女人也在喊叫:“狠狠地揍他!”“他从不付我钱!”“揍死他!”
“对不起,各位,这事不能在这儿干,别在我这地方干!”
“他在这儿值班的时候,你就不敢说心里话!”
“见鬼,当然不敢!”
不知怎么我和诺顿先生被人挤散了,我站在那名叫西尔威斯特的人旁边。
“大学生,瞧这儿,”他说。“看这儿,他的肋间在出血吗?”
我点了点头。
“别朝其他地方看。”
好似被迫似的,我一直盯住那下肋和髋骨之间的部位。西尔威斯特用脚尖仔细地瞄准位置,好像踢球一样,猛地踢出一脚。休珀卡戈像匹受伤的马哼了一声。
“你来试一试,大学生,可舒服啦。会使你感到轻松的,”西尔威斯特说。“有时候我怕他怕极了,他好像钻到我脑子里来了。看!”说着他又踢了休珀卡戈一脚。
我还在看,有人双脚踩在休珀卡戈的胸口上乱蹦乱跳,使他马上失去了知觉。他们便往他身上泼冷啤酒,让他恢复知觉,只不过是为了再次把他踢得昏迷过去。不一会儿,他就浸在鲜血和啤酒之中了。
“这个杂种彻底完了。”
“把他扔出去。”
“不,等一会儿。谁来帮个忙。”
他们把他抬起一抛,平放到了柜台上,又把他的双手搁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尸。
“现在我们来喝上一口吧!”
哈利慢吞吞地走到柜台里面。这引起了他们一阵咒骂。
“到里面去,给我们卖酒,你这块大肥肉。”
“给我来一杯黑麦威士忌。”
“在那上面,你这个胆小鬼!”
“动动你那邋遢屁股!”
“好,好,甭急,”哈利边说边急匆匆地给他们倒酒。“大伙儿在什么地方喝,钱就撂在什么地方吧。”
休珀卡戈无能为力地躺在柜台上,病员们都像疯子一样在餐厅里来回打转。这阵子兴奋使得那些神经脆弱的人疯得不可收拾了。有的声嘶力竭地发表言词激烈的演说,攻击医院、国家以至宇宙。一个自称作曲家的病员用拳头、臂肘一个劲地敲打一架走了调的钢琴键子,弹出了似乎是他所熟悉的一首疯狂乐曲,至于音乐的其他效果,他用低沉的嗓音来替代,活像是一只受伤的熊在呻吟。一个文化程度最高的人碰了碰我的胳膊。他原是个化学家,走到哪里都带着亮晶晶的大学联谊会的钥匙。
“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自制能力,”在喧闹声中他对我说。“我想你还是离开好。”
“我是打算走,”我说,“只要我能挤过去找到诺顿先生就走。”
诺顿先生已不在原处。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叫唤他的名字。
我找了半天,最后总算在楼梯下面找到了他。不知怎么弄的,他让推推搡搡、晃晃荡荡的一伙人挤到了那里。他四肢平伸地瘫在一张椅子上,活像一只年老的洋娃娃。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他的五官白皙而轮廓分明,闭着的眼睛线条十分清晰,脸盘儿也好似精雕细刻出来的。在一片喧嚣中我大声叫唤他的名字,可是他毫无反应。他又失去了知觉。我摇晃他,先轻轻地摇,后来使劲地摇,可是他皱纹重叠的眼帘一动也不动。人们到处转动,不知什么人猛地将我一推撞在诺顿先生身上,刹那间,离我眼睛二英寸处隐约出现了白乎乎的一团。原来是他的面孔,可是我仍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我从来没有跟白人靠得这么近。惊慌之中,我竭力想溜走。他的一双眼睛闭着比睁着还要令人生畏。他像无形的白色幽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幽灵虽早已存在,只是在金日酒家的这片狂乱之中才显露真相。
“别叫喊啦!”有人命令道。我只觉得被人拽开了,一看原来是那个矮胖子。
我忙把嘴闭起来,因为我这才意识到那尖叫声原来是打我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向我抿嘴苦笑,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这就好,”他对着我耳朵高声喊道。“他只是个人。记住这点。他不过是个人!”
我想告诉他诺顿先生远远不止如此,他是个富有的白人,此刻由我照料。可是一想到我要对他负责,就连说也不敢说了。
“我们把他弄到楼台上去吧,”那人说着,把我往诺顿先生的脚跟前一推。我机械地挪了两步,抓住了他瘦削的脚踝,矮胖子两手托住他的腋窝,把他抬了起来,打楼梯下面倒着往上走。诺顿先生的头就耷拉在他胸口,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断了气。
矮胖子老兵踏着楼梯倒退着一步一级往上爬,脸上笑眯眯的。这使我焦虑起来:他是不是和别的老兵一样喝醉了酒。这时我看到三个伏在栏杆上看热闹的姑娘走了下来,帮我们把诺顿先生抬上去。
“看样子酒是不中用了,”其中一个粗声大嗓地说。
“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对,我跟你说,哈利拿出来的那种酒,白人喝是太凶了。”
“不是醉,是病了!”矮胖子说。“去找一张空床,好让他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