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7页)
“那是些一刻不息、四处奔波的日子,是充满青春活力的日子,是春色满园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大地生机盎然,繁花似锦,阳光普照,前程无限。啊,在那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光荣日子里,奠基人不仅在这块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峡谷里,而且在四面八方,把理想灌输到人们的心坎里。他竖起了民族的支架,像在休耕地上撒播种子一样,传播了他的福音,他作出了自我牺牲,同两种肤色的敌人斗争,同时又宽宥他们——哦,他确有两种不同肤色的敌人。然而,他仍勇往直前,意识到身负传播福音的重任,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他的使命。由于他热情过高,或许是由于他过于执拗,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此刻我还能想象那挤得水泄不通、充满决定命运气氛的会堂里,奠基人和颜悦色,妙语连珠,完全掌握住了听众,给他们以震动、抚慰和教诲;下面,一张张出神的面孔被大腹火炉的鲜红火光映得绯红;是的,一排排全神贯注的听众完全被他不容置疑的真谛吸引了。此刻,我仿佛又听到静悄悄的会堂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奠基人刚以一句铿锵有力的话结束了他的讲道,听众当中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喊道:‘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我们说说吧!为了我那上周被他们抓走的儿子,你就给我指点指点吧!’整个会堂都响起了恳切的呼声:‘告诉我们吧!给我们指点指点吧!’忽然,奠基人热泪纵横,一时说不上话来。”
老巴比的声音忽然响亮了起来。他激动得开始在台上走动。他走走停停,边走边讲,边讲边比划。我怀着厌恶和迷恋的心情出神地注视着他。虽然这故事的内容有些我早已晓得,但我心里却有一股子劲头不愿意听那不可避免的悲伤结局。
“奠基人收了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眼睛里流露出了激昂的情绪。他高举起一只胳膊,准备回答众人的问题,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摇晃了起来。随后是一片混乱。我们急忙冲到前面,把他扶走了。
“听众都惊愕地站了起来。在一片恐慌和混乱中,有人呜咽,有人悲叹。突然,犹如一声惊雷,一记响鞭,响起了布莱索博士的声音。那声音既富有权威,又好像是给人带来希望的歌声。我们将奠基人平放在一张条椅上休息时,布莱索博士噔噔地在架空的讲台上走动,用低沉雄浑的丹田之音而不是用词句命令着。他本来不就是一名男低音歌手吗?今天他不也还是一名歌手吗?人们伫立在奠基人身旁,竭力表现出镇静,为了祈求他们的巨人不要倒下,他们随着他齐声唱出一首悠长的黑人歌曲——鲜血和白骨之歌:
“意味着希望!
“唱一支艰难和痛苦之歌:
“意味着信仰!
“唱一支谦卑和荒谬之歌:
“意味着忍耐!
“唱一支黑暗中斗争不已之歌,意味着:
“胜利……
“哈!”巴比高声感叹着,拍了拍手,“哈!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他们的领袖复苏!”(他的双掌一击。)
“对他们讲话——”
(击掌!)“我的上帝,我的老天!”
“让他们放心吧——”(击掌!)
“那——”(击掌!)
“他只是由于没日没夜的工作而身心疲乏。”(击掌!)“对,打发他们走吧,让他们高高兴兴上路,分别时和每一个人友好地握一握手……”
我只见巴比按一个半圆形线路来回走动,嘴唇抿得紧紧的,由于激动,脸也抽搐了起来,他轻轻地合起了手掌,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啊,在那些日子里,在那些生气勃勃、艳阳高照、好似盛夏的日子里,他耕作了这大片土地,照看庄稼生根、成长。”
巴比只觉得不堪回首,声音在叹息之中渐渐消失了。他深深地叹息着,教堂里了无声息,人们都摒住了呼吸。我看见他掏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孤独感把我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我远远看去,贵宾席上听得入神的人们都在微微地摇头。巴比接着又讲开了。此刻,他的声音已脱离了他的形体。所以,虽然他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中断,他的话有节奏地涌进我们的心头,还在我们的内心萦绕不息。
“哦,是啊,我年轻的朋友们,哦,是啊,”他怀着极度的伤心接着说。“人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愿望描绘出绚丽多彩的画面,把飞翔的秃鹫当成高贵的雄鹰,看成咕咕低鸣的白鸽。啊,确实如此!但我心里明白。”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了,使我一惊。“尽管我内心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希望,但我知道——知道这伟大的人物已经日渐衰竭了,临近了他幽冥的冬日;那一轮巨大的太阳在落山。有时人们会意识到这种情况……由于我感到了这一点,沉重的精神负担简直使我难以支撑,但我真该死,竟承受住了这个负担。可是奠基人的精力是那么充沛——哦,是的——我们在那小阳春的日子里从一个城镇赶到另一个城镇,不久我就把他的健康置之脑后了。可是后来……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我听他的声音又轻得像耳语似的了;他平伸出两只手,好像是在指挥乐队进入深沉而逐渐减弱的结尾。接着他的声音又高昂起来,清脆利索,不加渲染,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记得火车开动了,呻吟着爬上斜坡,进入深山。天很冷,窗边蒙上了冰霜的图案。火车的笛声凄然而悠长,好像是深山发出的叹息。
“在前面一节车厢里,在这条线路总经理亲自拨给的一节卧铺车厢里,奠基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得了莫名其妙的急病。我心如刀割,但是我知道太阳就要落山,老天给了我这个启示。火车在奔驰,车轮在铁轨上哐啷啷、哐啷啷地响个不停。我透过蒙上一层薄霜的车窗,看到了忽隐忽现的北极星。一会儿,好似苍穹阖上了眼睛,北极星顿然消失了。火车爬上山巅,车头像大步奔跑的黑猎犬,环着大山与最后几辆倾斜着疾驶的汽车平行奔驰。列车爬得越来越高,喷吐出灰白色的烟雾。不久,天黑了,但没有月亮……”
他说话的尾音还在教堂里回响,他垂下了头,下巴直贴到胸脯,白色的领子看不见了,从头到脚浑然一团漆黑。我可以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仿佛星辰也了解我们即将临头的巨大悲痛,”他扯开了嗓门说道。他仰头向着天花板,声音变得十分深沉。“一片乌黑的天空上,突然现出了一颗钻石般的明星。我见它闪烁,又见它昏沉、陨落,像是天空乌黑的面颊上抑制不住而滚下的一颗孤独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