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7页)
巴比停了下来。整个教堂内肃静无声,我都可以听到校园那边发电站的马达像激烈跳动的脉搏,震动着黑夜。不知在什么地方从听众中传出了一个老年妇女凄切的哭声,最初像是语不成句的哀歌,最后却完全成了哭泣。
巴比站在台上,头往后仰,胳膊生硬地贴住两侧,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是竭力在控制感情。布莱索博士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我旁边有人擤鼻涕。巴比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
“哦,是啊,哦,是啊,”他说。“哦,是这样。”这也是光荣事迹的一部分。不过,不要把这当成死,应当看作生。一颗伟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就仿佛造物主复活一样,这种子一到季节就会结出果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即使不是在肉体上,至少在精神上是这样一颗伟大的种子。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肉体上也是一颗伟大的种子。你们的现任领导不就成了他的化身吗?不是他的再现吗?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怀疑,不妨看看周围的一切吧。我年轻的朋友们,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们!我怎样才能向你们说明你们现在的领导人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怎样才能向你们表明他是如何恪守对奠基人的誓言,如何认真地履行他的领导职责呢?
“首先,你们该记住学校当时的样子。不错,那时已经是一所重要学府了,可是只有八幢大楼,现在呢,增加到了二十幢;当时教师只有五十人,现在却已有二百人之多;过去学生仅几百人,现在听说已多达三千。从前都是些碎石子路,上面跑的不过是牛车、骡车或是马拉的大车,可是今天你们有了柏油马路,上面来往行驶的是汽车。阔别多年之后重访这所学府,在郁郁葱葱、花香扑鼻的校园里漫步,在物产丰盛的农田里蹓跶,我内心的喜悦,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啊!还有那座了不起的电厂,它供电的范围超过了很多城镇,而且都是黑人在管理操作。因此,我年轻的朋友们,奠基人的光华不是还闪耀着吗?你们的领导人千倍地完成了他的诺言。我这样表彰他,他受之无愧,因为他是开创一项伟大而高尚事业的建筑师之一。他是他伟大的朋友的可靠继承人。他卓越的领导才能使他成为我们的重要的政治家,这绝不是偶然的。他就是一种伟大的化身,值得你们大家仿效。我奉劝诸位以他为楷模造就自己。你们每一个人今后都要追随他的足迹。伟大的事迹还在后头,因为我们的民族虽然蒸蒸日上,但还很年轻。传奇式的事迹尚待创造。要勇于肩负起你们领导人的重担。奠基人的事业将永放光辉,我们民族的历史将是不断取得胜利的英雄传记。”
巴比张开臂膀,笑容可掬地向着听众。站在台上,他的身躯俨然是一尊佛像,却又像一块滚圆的带条纹的大理石。教堂里到处有人抽噎,也有人轻声细语地赞叹。我更加迷惘,不知所措。老巴比一番话使我一时间看到那远大的理想,使我感到离开学校就会像骨肉分离。我看到他垂下了胳膊,往他的椅子走去。他动作迟缓,头微微偏向一边,好似在聆听远方的音乐。我把头埋下来,揩了揩眼睛。这时,我听到抽噎着的人们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只见巴比踉踉跄跄倒在布莱索博士的腿上。这时,两个白人校董急忙从讲台的那边赶了过来。他们刚托住他的胳膊,老人又向前一滑,双手着地,跪倒在地上。他被扶起来之后,一个白人弯腰拣起了落在地板上的什么东西,把它放到了巴比的手上。当老人抬头那一刻,我才看清刚刚拾的是什么东西。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动作再加上那眼镜暗滞的反光让我看到了他失明的眼睛在眨动,霍默·阿·巴比牧师原来是个盲人。
布莱索博士连声道歉,一面把他领到了坐位上。老人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布莱索博士直走到讲台的边沿,举起了双手。我一听到他那深沉悲切的声音,赶紧闭上了眼睛。学生们和着他唱了起来。而且越唱越响,这时歌声感人至深,因为它不是为贵宾光临才应景的,而是抒发他们自己的感情,所以充满着希望和喜悦。我想赶紧跑出教堂,可是又没有这个勇气,就直挺挺地坐在那硬邦邦的椅子上,整个身子都靠这椅子支撑着,我把它当作某种希望加以依赖。
此刻,我不敢看布莱索博士,因为老巴比使我感到有罪,而且自认有罪。虽然我不是明知故犯,但任何有损于不断实现理想的行为都是背叛。
随后一个人的讲话,我连听也没听。那是一个高个白人,不停地用手绢擦眼睛,老是感情激动得不太连贯地重复他那几句话。随后乐队奏起了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的片断,整个主体音乐中贯穿了“轻轻的车儿缓缓地摇”——这是我母亲和祖父最爱听的一支圣歌。我实在受不了,趁下一个人还没有开始讲话,就匆匆走过眼神中流露出不满的教师和女总管,走进了教堂外面的黑夜。
月光洒在奠基人的铜像上,那手上栖息着一只模仿鸟,喈喈啭鸣,在永远下跪的奴隶像的头顶上轻轻摇摆着在月光中显得特别活跃的尾巴。我走上洒满影子的车道,耳边还听到小鸟在我身后唧唧啼叫。在月光朦胧的校园里,路灯十分亮堂,每一盏灯都投下一片影子,显得非常宁静。
我本该等到晚祷完毕,因为我还没有走多远就听到乐队奏起进行曲,虽不响亮,却很欢快,接着学生们鱼贯走出教堂,嘁嘁喳喳一阵嘈杂。我怀着恐惧的心情向行政大楼走去。走到以后,我却又在昏暗的门口止了步。飞蛾像一层薄纱环绕着街灯,将一片黑影投在我脚下的草地上。我的心绪就像那些拍打着的飞蛾,不停地在翻腾。我就要见布莱索博士了,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事关重大的谈话。我想起了巴比的讲话,心里只感到愤然。他的话布莱索博士都还记在脑子里,对我的请求肯定更不会有恻隐之心。我呆在昏暗的门口,心里捉摸着如果被开除,我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我上哪儿去呢?我能干什么呢?我又怎么能回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