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5页)
歌声停了,小山的山顶是密密匝匝的一片旗帜,还有铜乐队的喇叭和向上抬起的脸庞。我在山上眺望,能从第五大道一直望到一百二十五街,在那儿,警察列队站在一排卖“热狗”和“好脾气”雪糕的手推车后面;在手推车中间我看见一个卖花生小贩站在一座街灯下,灯上聚集着一些鸽子,现在我看见他掌心向上,伸展两臂,突然间他的头部、两肩以及向外伸出的胳膊都站满了鸽子,它们扑打着翅膀,正在饱餐一顿。
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惊。到时候了,该最后说几句了。可是我无话可说,况且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兄弟会的葬礼,也不知道仪式该如何进行。可是他们在等着。我独自站着,连扩音器都没有,我面前只有那具躺在摇摇晃晃的锯木架上的棺材。
我俯视被阳光晒射的脸,竭力挖掘词句,可是只感到无能为力和怒火中烧。几千个人聚集在下面就是为了我的讲话。他们等在那儿想听我讲什么?他们来干什么?有什么理由说这是不同于那个脸色红润的小孩看到克利夫顿倒下时发出的尖叫声?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能做什么?其实他们当时能阻止惨案发生,可是他们那时候为什么不来呢?
“你们等在那儿要我讲什么?”我蓦地大声喊道,在无风的天空里,我的声音清脆得有点刺耳。“有什么用?如果我说这不是葬礼,这是假日的庆祝活动,如果你们呆到最后,乐队会奏起《见他妈的鬼,欢乐完了》的曲子,那又怎么样呢?你们难道还指望看到奇迹,死者难道会爬起来重新走路?回去吧,他死了,确确实实死了。戏一开始就收了场,没法叫‘再来一遍’。不会有奇迹,这儿也没有人在布道。回家吧,把他忘了吧。他就在这个盒子里,才死了不久。回家去,别再想他了。他死了,你们也尽了心,以后想念他的时候也可以感到宽慰了。”我停了停。他们脸孔朝上扬起,一边悄声说着话。
“我已经说了,让大家回家去,”我大声说,“可是你们还站在那儿。难道你们不知道站在太阳下面火辣辣的?你们等我说那么短短的几句话又有什么意思呢?二十一年成长起来的生命在二十秒钟之内就结束了,我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说清楚吗?我只能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你们还在等什么?你们要听你们不知道的事,可是我能讲给你们听的,你们已经都知道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我还能讲什么?”
他们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们眼睛里看到的仿佛不是我,而是我的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样式。
“好吧,既然你们愿意在太阳底下听,那我就在太阳底下讲吧。然后你们就回家。忘掉吧。把这事忘掉!他名字叫克利夫顿,他们把他杀害了。他名字叫克利夫顿,高高的个子,有人认为他长得漂亮。虽然他并不同意,我却认为他确实漂亮。他名字叫克利夫顿,黑脸,头上满是紧紧卷曲的鬈发——或者换个词儿,叫茸毛,要么叫发卷。他死了,没人觉得怎么样,除了对几个年轻姑娘以外,算不了一回事……你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吗?你们看见他了吗?只要想一想你那叫约翰的兄弟或表弟就行了。厚厚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嘴角,脸上常常笑眯眯的。他的眼睛雪亮,双手勤快,而且他有一颗良心。他爱思考,感情丰富。我不想用‘高贵’这个词儿来形容他,因为这个词儿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名字叫克利夫顿,托德·克利夫顿,他跟别人一样,是女人生的,活了一段时间,就倒下死了。这就是他的详细历史。他名字叫克利夫顿,他在我们中间活了一段时间,在年轻的男子汉中间唤起了一点儿希望,我们认识他,爱他,而他死了。所以你们还在等什么?你们全都听到了。还想再听些什么?要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再说一遍而已。”
他们站着,他们听着,他们没作任何表示。
“好吧,让我告诉你们吧。他的名字叫克利夫顿,他年轻,他是一位领导人,他倒下的时候,短袜后跟上有个洞。他倒在地上向前一伸,那时候可不像站着那么高。他就这样死了;于是我们这些爱他的人聚集在这儿为他哀悼。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简短。他名字叫克利夫顿,是黑人,他们枪杀了他。这几点还不够?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满足你们对戏剧场面的渴望,还不足以让你们回家去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就什么都忘掉?去喝一杯,把这忘了吧。要么读一读《每日新闻》对这件事的报道。他的名字叫克利夫顿,他们把他枪杀了,我当时在场看见他倒下去了。因此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事实就是这样。他站在那儿,后来他倒下了。他倒下了,他跪着。他跪着,他流血。他流血,他死了。他像别的人一样缩成一团倒下了,他的血也像别人的血一样四处飞溅;像别人的血一样那么红,像别人的血一样那么湿淋淋的,一样能反映出天空、房屋、飞鸟、树木,还能反映出你的脸蛋,只要你愿意朝这面暗淡的镜子里望去——他的血在太阳下干了,和别人的血一样地干了。就这么些。他们洒他的血,他就流血了。他们一刀砍去,他就死了;血在人行道上汇成一小汪,闪了一会儿光,过不多久,就暗淡了,变成了灰蒙蒙的,最后就干了。经过就是这样,结局就是这样。这是司空见惯的了,血也流得太多,你们也不会激动了。况且,血只有在活人的血管里流的时候才有价值。你们难道还没听腻这类故事?你们看到血不难受?那么为什么还要听呢?为什么还不走?这儿好热啊。那儿有香喷喷的饮料。酒店里有冰镇啤酒,萨伏依饭店里萨克斯管音色醇厚;理发店和美容院里可以听到不少精彩的笑话;乘晚上凉快,有两百家教堂在布道,电影院里笑声不绝。去听听广播里《阿莫斯和安迪》滑稽节目,再把这事忘了吧,这儿你只能听到老一套。在这儿他甚至没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寡妇来哀悼他。这儿没有什么需要你同情的,没有人会支持不住而放声大嚷。没有人会讲那种怕得要命,可是使你心里舒服的故事。这故事短得荒唐,简单得荒唐。他的名字叫克利夫顿,托德·克利夫顿,他手无寸铁,他虚度了一生,死也毫无意义。他曾经在街头巷尾为兄弟会斗争,他本来以为这样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可是结果他像随便一条狗一样在街上死去了。
“行了,行了,”我喊道,感到一阵绝望。我没料到我竟然讲了这么一些话,这不像政治演说。很可能,杰克兄弟根本不会赞成我这么说,可是我只能尽力而为,继续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