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5页)
“你们站在这座可怜巴巴的山上,继续听我讲吧!”我嚷道。“我来把事实真相说一说。他的名字叫托德·克利夫顿,他是一个充满各种幻想的人。他以为他是人,实际上他仅仅是托德·克利夫顿。为了一个小小的判断错误,他被枪杀了;他流了血,血一干,过路人就把血迹踩掉了。他的错误很多人都会犯,是个正常的错误。他以为他是人,而人生下来不是为了被别人推来搡去的。可是那天市南区很热,他把他的历史忘了,他忘了时间和地点。他对现实失去了把握。当时有一个警察,还有很多愿意听他讲话的人。但是他仅仅是托德·克利夫顿,而警察到处都有。警察,他又怎么样?一个警察,一个好公民。可是这个警察手指发痒,耳朵乐意听到跟‘把枪栓一扣’押韵的词25,他一找到这个词儿,克利夫顿就倒下了。警察特别小队写诗,他押韵。四周瞧瞧吧。瞧他做了些什么,再往自己肚子里瞧,你就能感到他的权势可怕。这是完全自然的。流的血就跟滑稽连环画里杀人的血一模一样,在一个滑稽画式的世界上,一个滑稽画式的日子里,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个滑稽画式的城市里的一条滑稽画式的街道上。
“托德·克利夫顿是跟时代融合在一起了。可是在这阳光时隐时现的大热天里,这一点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已经是历史的一部分,他已经获得了自由。他们不是在一本有一定格式的拍纸簿里把他的名字涂写下来了吗?种族:有色!宗教:未知,可能出生时为浸礼会教徒。出生地:美国,南方某城镇。亲属:未知。地址:未知。职业:失业。死亡原因(详细):抗拒现实,而现实就是逮捕他的警察手中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地点是在四十二街上图书馆和地铁入口处之间,时间是某炎热的下午。该人死于三处枪伤,三发子弹在三步以外射击:一发射进心脏右心室后就滞留在心脏里,另一发击断中枢神经节后一直穿进骨盆,第三发击穿背部,飞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这就是托德·克利夫顿兄弟简短而痛苦的一生。现在他躺在已经上紧螺丝的盒子里。不仅是他一个人在这只盒子里,我们也在那里跟他在一起。等我把这一点讲完了,你们就可以去了。盒子里又暗又挤。天花板有裂缝,过道里的厕所已经堵塞。老鼠、蟑螂成灾,房租贵得不像话。空气混浊,今年冬天会冷得够呛,托德·克利夫顿感到太挤了,他需要空间。‘告诉他们离开这个盒子,’如果你们听得见他说话,他肯定是在说这句话。‘告诉他们离开盒子去教训教训那帮警察,要他们忘了那首歪诗,告诉他们去教训那帮警察,如果他们为了要跟把枪栓一扣押韵再骂你们是黑狗,那支枪会走火打到他们自己身上的!’
“好吧,这就是你们想听的话吧。几小时以后,托德·克利夫顿就要成为埋在土中的几根寒骨了。可是别上当,这几根骨头不会再复活的。你我都还在盒子里。我不知道托德·克利夫顿有没有灵魂。我只知道我感到心口揪痛,我感到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灵魂,我只知道你们是有血有肉的人,而血会流,肉会腐烂。我不知道警察是不是都是诗人,不过我知道警察个个带枪,枪上都有枪栓。我也知道他们怎么骂我们。因此我以托德·克利夫顿兄弟的名义对你们说,小心扣枪栓;回家吧,冷静下来,为了安全,别在太阳底下晒。忘了他吧。活着的时候,他是我们的希望,现在希望已经死去,何必为此烦恼呢?因此我只有这么几句话可说,而我已经说了。他名字叫托德·克利夫顿,他信仰兄弟会,他曾经激起我们的希望,现在他死了。”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们在下面等着;用手或手帕在眼睛上遮着。一位牧师走上来,念了几句《圣经》。我站在那儿望着人群,感到失败了。我让机会白白溜走,没有把政治问题扯进来。他们头顶着骄阳,身上汗水淋漓,却听我念叨几句大家都知道的话。牧师祈祷完毕后,棺材就开始沿着螺旋状台阶扛下来,这时有人向乐队指挥作了个手势,乐队奏起庄严的乐曲。我们慢慢通过人群的时候,他们都静静地站着。我感到这时刻庄严肃穆,但其中含有我不能理解的成分,又感到弥漫着压抑的紧张情绪——我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怒。但是当我们走出人群,下了山向灵车走去时,我是能感受到这种情绪的。人群在流汗、在搏动,虽然一言不发,但却向我投来了许多含义深长的目光。在人行道边上停了一辆灵车和几辆小汽车。几分钟内它们都坐满了人。人群依然伫立着,目送我们把托德·克利夫顿的遗体运走。当我朝他们望了告别的一眼时,我看到的不是人群,而是男男女女一张张肌肉绷紧的脸。
我们驱车离去,汽车停下来就是墓地。我们把他放了进去。掘墓人掘得满身大汗,他们讲爱尔兰话,干起活来都挺在行。他们很利索地把墓穴填平,接着我们就离开了。托德·克利夫顿埋到了地下。
我沿着街道走回来,身子困倦不堪,仿佛我一个人单独挖了墓穴似的。我发了呆,没精打采地在人群里走动。人群似乎处于沸腾状态,在一片雾气中移动,仿佛那薄薄的、湿润的云片变厚了,就在我们的头上停止不动。我很想到某一个地方去,到一个阴凉的所在,什么都不想就马上坐下休息,可是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计划得订,群众的情绪有待组织起来。我缓步行走,在南方式的天气里像南方人那样漫步。面前一片廉价的红、黄、绿等颜色的运动衫和夏装,由于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不时地把眼睛闭了起来。流着汗的人群沸腾起伏;妇女带着购物便包,男人皮鞋擦得锃亮。即使在南方,他们也总是把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锃亮的皮鞋,皮鞋锃亮”在我脑中嗡嗡响着。在第八大道,小贩的手推车一辆挨一辆沿人行道停着,临时搭的帐篷遮蔽着干瘪的水果和蔬菜。我能闻到腐烂卷心菜的臭气。一个西瓜摊贩站在他的手推车边的阴影里,手里举着一长片橘黄色瓤的西瓜,嘶哑着嗓子在叫卖,令人不禁怀念起童年时代以及绿色树阴和夏天里的凉爽时分。小桌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柑橘、椰子和鳄梨。我东转西弯,穿过慢慢移动的人群,走过这些摊贩。陈旧萎谢的花束,在市南区绝对无人问津,在这儿却像一块块五色斑斓的破布,在一辆手推车上回光返照一般光彩夺目。卖花的用一只打了洞的果子汁罐头当水壶浇了一遍水,可是有什么用?花正在烂掉。人群犹如从洗衣机的热气腾腾的玻璃下面望出去的正在蒸腾的人形;在街上,骑警分队监视着人群,短而发亮的帽舌下的目光并不十分认真,身体前倾,缰绳似松非松,有血有肉的人和马却像一尊尊石人石马。就像死去的托德·克利夫顿一样,我思忖着。小贩的吆喝盖住了来往车辆的喧嚣声。我似乎在远处就能听到他们的叫喊,可是分辨不出他们叫些什么。在一条侧街上,孩子们沿着人行道推了几辆小三轮车学大人游行,车上一块牌子上写着:托德·克利夫顿兄弟,我们的希望被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