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这么说来你听人说了,”他说。“很好,你现在听我说:我们制订政策可并不考虑那些平民百姓的既错误又幼稚的想法。我们的工作并不要求我们去问他们在想什么,而是去告诉他们该想些什么!”

“这是你说的,”我说,“这句话你亲自去对他们说吧。说到底,你是谁,是伟大的白人父亲?”

“不是他们的父亲,是他们的领袖。也是你的领袖。这点别忘了。”

“你是我的领袖这点不假,可是你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红头发竖了起来。“领袖。我,作为兄弟会的领袖,也就是他们的领袖。”

“可是你能肯定你不是他们的伟大的白人父亲吗?”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房间里火烧火燎的,可是一片静寂;当我把两脚往后迅速一收时,我觉得有一种紧张感从脚趾飞快地传到大腿。“干吗不让他们称你作‘先知杰克’呢?”

“你听着,”他一跳站了起来,把身子俯过桌面,叫嚷起来;我则把椅子后腿当作支点,一下转了小半圈,这样他就刚好夹在我和灯光中间。他抓住桌沿,唾沫四溅地说起外国话来了,一会儿打噎,一会儿咳嗽,要不就是摇头晃脑。这时我全身前倾,靠脚趾平衡,我抬头一看,他正俯视着我,而其他人都在他背后。突然间,一件东西仿佛从他脸上弹了出来。真是大开眼界,我想;这时我听到这玩意儿哒的一响重重地落到桌面上,接着马上滚了起来,只见他飞快伸出胳膊,把一颗大号弹子一般的东西泼拉一声丢到玻璃杯里。接着我看见水参差不齐地射出杯面,把灯光搅碎,然后化成颗颗水滴,在油滋滋的桌面上迅速滚动。立体的房间似乎变成了扁平形。我蹿到他们头上,马上掉了下来;当椅子四脚撞到地板上时,我感到脊梁骨末梢震了一下。旋转木马转得更快了。我听到的只是他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他在讲什么。我盯着杯子,只见光射过杯子,在暗色的桌面上投下一个透明的、有明显凹槽的影子;杯底躺着一颗眼球,一颗玻璃眼球,一颗被光线扭曲了的乳黄色眼球,这颗眼球好像从井底暗黑的水里朝我盯视。接着我抬头看他,只见他俯视着我,黑洞洞的半个大厅里到处都是被光线投射出的他的身影。

“……你必须遵守纪律。要么你遵守决议,要么你退出……”

我盯住他的脸庞,心中一阵气愤。他的左眼珠掉了下来,无法闭住的眼眶露出一条赤裸的红线,他爱盯人的眼神如今失去了控制。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向玻璃杯扫去,心想,他的肺腑之言只是想蒙住我……别人则早就知道这一招了。他们甚至毫不惊奇。我瞪着眼看这颗眼球,心底里知道杰克在那儿踱来踱去,一边直嚷嚷。

“兄弟,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止了步,乜斜着眼瞟着我,活像一个独眼巨人在发脾气。“怎么回事?”

我答不上来,只是瞪着眼看他。

这下他明白过来了。他走近桌子,恶狠狠地笑了一笑。“原来是这样。是这个让你不舒服,对吗?你倒很会动感情。”他一把拿起玻璃杯,这么一来,眼球在水中翻了个身,仿佛它正在透过有圈圈的玻璃杯底往下向我凝视。他笑着把杯子举在他的空眼眶前面,一边转动着杯子。“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有人大声笑了。

“瞧,这证明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他垂下杯子。“我执行任务时把一只眼睛丢了。你觉得怎么样?”他说话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态更加触怒了我。

“只要你自己不说,我管你怎么把一只眼睛给丢了。”

“那是由于你看不到牺牲的意义。我被指定执行一项任务,我完成了,懂吗?尽管我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牺牲一只眼睛……”

他自我陶醉地把杯子里的眼球夹在手里举起,仿佛这是一枚奖章。

“这可不怎么像那个叛徒克利夫顿,是吗?”托比特说。

别人都乐了。

“行了,”我说。“行了!这是英雄行为。它拯救了世界,现在可以把流血的伤口藏起来了!”

“别评价过高了,”杰克说道,这时平静了点。“死去的才是英雄。这没什么了不起——反正眼睛已经丢了。只是纪律方面一篇小小的活教材。你懂得什么是纪律了吧?我的‘个人负责’兄弟!那是牺牲,牺牲,牺牲!”

他把玻璃杯往桌上砰地一放,水溅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像一片树叶那样颤动了起来。我想:噢,这就是纪律的含义——牺牲……对了,还有盲目;他看不见我。他甚至没看见我。我会不会掐死他?我说不上来,他也不可能知道。我依然说不上来。瞧,纪律就是牺牲,对啰,还有盲目。对。还有让我坐在这儿,任他肆意恫吓我。是这样,凭他妈的那颗瞎了的玻璃眼球……该不该让他知道你已经明白了这意思?难道你不应该?难道不应该让他知道?快!难道你不应该?瞧那边那个玩意儿,真不赖,简直是完美无缺的仿制品,和真的差不离……你该,还是不应该?他刚才不知不觉讲起外国话来,兴许他就是从他学这门外语的地方搞到这颗眼球的。难道你不应该?逼他讲讲这门别人听不懂的外语,一门属于未来的语言。跟你有什么相干?纪律。他不是说过,是学习?是吗?我站着?我是不是坐在这儿?我是不是在死死拉住不放手?他说你会学习到一点东西的,这么说你是在学习?这么说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个出谜让人猜不透的人,我们难道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好好学习,别操心那眼睛,那是死的……那好吧,瞧他,看他转身,左,右,伸出短腿走了过来。瞧,一!二!一只眼的灯塔。行了,行了……一!二!那个短腿的教堂执事?行!抓住他!这个骗人的、讲辩证关系的教堂执事……好吧,这就是说你是在学习……控制住……忍耐……是啊……

我仿佛初次见面那样又望了他一眼,只见一个人活像一只矮脚小公鸡,高高的前额,眼眶裸露,就是不愿合上眼皮。我细细观察他,同时感到火气在逐渐下降,仿佛正在从梦中醒来。我把武器投了出去,可是它又飞了回来。

“我理解你的感情,”他说道。这个演员刚扮演过某一角色,此刻又在用本嗓讲话了。“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这样也感到难受,别以为我不怜惜我原来的那只眼睛。”这时他在水中摸了摸眼球,只见一个光滑的流动的半球形从他的两指间滑了出来,滴溜溜沿着玻璃杯底的四周转来转去,仿佛在找一条脱身的出路。他一把捏住,甩了甩水,然后向房间暗处走去,一面朝眼球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