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7/9页)
“可是黑人社区要求牺牲应该是平等的,”我说。“我们从不要求特殊照顾。”
“没那么简单,兄弟,”他说。“我们得保护成果。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作出的牺牲要大些,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说的‘一些人’是我的人民……”
“这一次确实如此。”
“这么说,弱者必须为强者作出牺牲?是不是这样,兄弟?”
“不,牺牲的只是整体的一个部分——这种情况将一再发生,直到建立了新社会。”
“我理解不了,”我说。“我就是理解不了。我们呕心沥血地工作,是为了争取群众跟我们走,而一旦他们跟上了我们,他们看到了自己和整个形势的关系,我们却把他们抛弃了。我不懂。”
汉布罗淡淡一笑。“对黑人的斗争精神我们大可不必担心。无论在新时期或其他任何时期,我们都不必担心。事实上,我们目前必须使他们缓和下来,这对他们有好处。这是科学的必然。”
我瞅着他,瞅着他那张颇像林肯的脸庞,长长的脸棱角外露。我本来会喜欢他的,我寻思,他这个人看来确实是既和蔼又诚恳,可是他竟然对我说这些……
“这么说来你真的相信啰,”我轻轻地说。
“以我的人格——相信,”他说。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笑出来。差点儿把塔普的脚镣甩出去。人格!他对我说什么人格!我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圈。我曾经企图把我的人格建立在兄弟会的历史作用之上,可是如今这已经化为水,化为空气。人格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赖因哈特得以存在和发迹,人格和这样的世界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在哪些方面有了变化?”我说。“派我来不就是为了要我激发他们的斗争性吗?”我的声音低沉、绝望。
“那是为了那个特定阶段,”汉布罗稍稍探着身子说。“仅仅为了那一阶段。”
“那么现在怎么办?”我说。
他喷了一个烟圈,那蓝灰色的圆圈向上飘浮,尽管烟圈内部翻滚沸腾,它在空中只停了一刹那,然后就化成一缕袅丝。
“振作起来!”他说。“我们将前进。只是目前必须带领群众走得慢些……”
如果我戴上绿眼镜,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心想;不过我说的却是:“你是不是说我们必须拖住他们,这点你能否定吗?”
他格格笑了起来。“听着,”他说。“别用辩证法来折磨我,什么肯定否定的,我也是个兄弟会会员。”
“你是说历史的古老轮子上面必须安上车闸,”我说。“也许你是指大轮子里面的小轮子?”
他敛起脸上笑容。“我只是说带领他们走得慢些,不能让他们打乱了宏大计划的步伐。掌握时机是无比重要的。况且,你还是有工作可做的嘛,不过是在教育群众方面。”
“那么那次惨剧就这么了啦?”
“有意见的人可以走嘛,留下来的人就由你去教育他们……”
“我想我教育不了,”我说。
“为什么?这同样重要嘛。”
“因为他们反对我们;况且我觉得我像赖因哈特……”我无意中把名字漏了出来,他望了望我。
“像谁?”
“像江湖骗子,”我说。
汉布罗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领悟到了呢,兄弟。”
我立即瞥了他一眼。“领悟到了什么?”
“就是说不利用群众是不可能的。”
“那是赖因哈特主义——犬儒主义……”
“什么?”
“犬儒主义,”我说。
“不是犬儒主义——是现实主义。诀窍就在于为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去利用他们。”
我突然感到这场谈话是个幻觉,于是我向前挪了挪身体。“可是谁能作出这个判断?杰克?还是委员会?”
“我们通过自己科学的客观态度的素养来作出判断。”他的话音中有笑声,冷不防我眼前出现了医院的那架器械,感到仿佛又被锁在里面了。
“别跟自己开玩笑了,”我说。“只有机器才具备科学的客观性。”
“纪律,而不是机器,”他说。“我们是科学家。我们的科学确实给了我们一些风险,但是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依靠我们的意志去争取胜利。你要不要复活一个上帝来担负起这个责任呢?”他摇摇头。“不,兄弟,我们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即使有时候我们是像一些江湖骗子。”
“你们会随时遇到一些意外的情况,”我说。
“也许会那样,也许不会,”他说。“不论怎么说,由于我们的先锋队地位,我们的言行都必须有利于动员最大多数的群众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前进。”
突然我受不了了。
“看看我!看看我吧!”我说。“无论我到哪里,总有人要牺牲我,说是为了我的利益——不过得到好处的却是他们!现在我们又坐上了名叫牺牲的古老旋转木马,转啊转,究竟转到哪儿才停下来?这是不是一个新的但是真实的定义?兄弟会是不是就是牺牲弱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到哪儿才能算一站?”
汉布罗的目光似乎没看见我。“在适当的时候科学会让我们停下的。当然啰,作为个人,我们即使受到一些委屈,也必须毫无怨言,虽然这样好处并不大。可是,”他耸了耸肩,“如果你在那方面想得太多,你就无法领导,你将会失去信心。你如果不相信自己正确,就无法领导别人。同样,你必须信任那些领导你的人——信任兄弟会的集体智慧。”
我离开时心情比来的时候更坏。走过几幢大楼,我听见他在背后叫我,接着我见他从黑暗中走来。
“你把帽子忘了。”跟帽子一起,他递给了我几张油印的概括了新纲领的指示。我瞅了瞅帽子,又瞅了瞅他,想起赖因哈特和隐身遁形术来了——不是很多人没看到我,看到的只是赖因哈特吗?转眼一想,这对他说来不是现实的。我道了声晚安,走过热烘烘的街道到了中央公园西区,然后朝哈莱姆区走去。
牺牲和领导,我思索着。对他说来,简单得很,对于他们说来,简单得很。可是真该死,我两面都有份,既牺牲别人,又牺牲自己。我无法摆脱开,而汉布罗却不必置身于这种窘境。那也是现实,是我的现实。他却不用把刀搁在自己的脖子上。假定他成为牺牲品,那他会说些什么?
我顺着公园里黑魆魆的地段走去。汽车开来开去,不时从树深处和灌木丛后传来一阵阵人语笑声,空气中有青草受到烈日照灼后的气味。为飞机指向的探照灯在阴暗多云的天空中照来照去,我想到了杰克、参加葬礼的群众和赖因哈特。他们向我们要的是面包,而我能给他们的最多不过是一颗玻璃眼球——连电吉他都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