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8/9页)
我停步倒在长椅上。我该离开了,我心里思忖着。这样做才问心无愧。不然,我只能哄他们,说什么要满怀希望啊,同时设法拉住那些听话的群众。赖因哈特不就是这样的吗?谁乐意付钱,他就给谁以希望,这是一项原则。不这样做,剩下的一条路就是背叛,那就意味着回去侍奉布莱索、爱默生,跳出荒谬的油锅又跃入荒唐的火海,而两者都是自我背叛。可是我不能离开;我必须跟杰克以及托比特把是非分辨清楚。这是我对克利夫顿、塔普,还有其他一些人应负的义务。我得坚持下去……这时我起了一个念头,顿时使我内心簌簌直抖:你何必为群众担忧呢。既然他们能容忍赖因哈特,他们就会忘掉这一切,即使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看不见你。这念头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我马上就把它摒弃了,不过它还是在我心灵的阴暗天幕上闪了闪,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并不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我有过希望,我栽了跟头,这些他们都意识不到。我的雄心壮志,我的人格完整对他们说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因此我的失败也和克利夫顿的失败一样,是毫无意义的。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只有在参加了兄弟会以后,我们这些人才有了转机,有了一线希望,可是杰克的眼球虽然外表光滑,富有人性,眼窝却粗糙得发红,形状捉摸不定。即使这一点也只有对我有意义,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我确实存在,可又是看不见的,这就是基本矛盾。我存在,可是别人看不见我。这念头可怕得很;坐了一会儿,我又想到具有各种可能性的世界也是可怕的。因为我这时看到,我能够既同意杰克又不同意他。我能够在并无希望的情况下要哈莱姆区不要失去希望。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们:还是要满怀希望,只要等我找到了行动的真实而牢靠的基础,到那时他们的行动就能带领他们登上历史舞台。不过在那以前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却要鼓动他们相信……我得先成为一个赖因哈特。
我倚在公园的一堵石墙上,回想起杰克、汉布罗以及这一天的经过,不禁气得发抖。这全是骗局,一个肮脏的骗局!他们为自己涂脂抹粉,说是能解释世界,可是他们只知道我们有多少多少人,在干这个或那个活,能提供多少选票,在他们举行游行示威时能出多少人参加,除此之外,他们还了解我们什么呢?我靠在墙上,恨不得马上能羞辱他们一番,驳斥他们的言论。此刻所有以往的屈辱都化为我经历的宝贵部分。在那个酷热的夜晚,我斜倚在石墙上,生平第一遭开始与我的过去妥协。由于我默认了过去,只觉得往事纷纷涌上心头,仿佛我突然学会了在僻静的角落里东找西寻。过去蒙受屈辱的形象在我脑中闪现,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桩桩彼此隔绝的往事。这些往事就是我;没有这些往事就没有我。我就是我的经历,我的经历就是我。那些瞎子,任凭他们如何强大,即使他们征服了全世界,也休想从我的经历中拿走或改变其中的一丝一毫企求、奚落、欢笑、哭喊、创伤、疼痛、愤怒以及痛苦。这批瞎了眼的,就像蝙蝠一样,走动靠的是自己声音的回声。正因为他们瞎了眼,他们终将毁灭自己,而我却要去帮助他们。我哈哈笑了,我原以为他们接纳我是因为他们不分肤色,而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不分是因为他们既看不见肤色又看不见人……因为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我们这些名字可以涂在假选票上,在他们方便的时候就能用上,用不着了就往哪儿一塞。这是个玩笑,十足荒唐的玩笑。此时我向心灵中某个角落窥视,只见杰克、诺顿和爱默生都溶成一个单一的白人形象。他们大致一样,个个企图把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强加于我,却屁也不管我是如何看这周围世界的。我只不过是一块材料,可以利用的一种自然资源。诺顿、爱默生之流目空一切,荒唐透顶,我离开了他们,转而投奔杰克和兄弟会,可是他们也是同样的高傲,同样的荒唐,结局毫无二致——只不过我现在认清了我是看不见的人罢了。
因此我要默认这一切,探索这一切,连皮带心,统统在内。我只要两腿一并,全身跳进去,他们就会噎住。啊,只要他们噎住就行了。我不知道祖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打算把他的忠告试上一试。我要用“是,是”来征服他们,用微笑来挖他们的墙脚,我的“同意,同意”将把他们引向死亡和毁灭。对,让他们把我一口吞下,然后恶心呕吐——甚至肚子胀裂。有些事实他们硬着头皮不承认,就让这些事实把他们憋死,让他们憋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危险他们可没有估算到。他们的哲学可没有使他们梦想到有这种危险。此外,他们也没想到,他们老是纪律纪律的,到头来纪律会毁了他们,说“是,是”会毁了他们。哦,我会对他们说“是,是”的,只要我会说“是,是”就行了!我将连声说“是,是”,直到他们在“是,是”声中呕吐、打滚。他们要我做的不过是把这个肯定词猛地一声吐出来,那我就把它嚷得震天响。是!是!是!任何人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个词,要求能听得见我们就行,用不着看见我们,我们在应声时应该像齐唱那样洪亮、欢快:“是,先生;是,先生;是,先生!”好吧,我就“嗯,嗯;噢,噢;是,是33;并且用眼睛视着34”他们;我将穿着钉头皮靴在他们的五脏六腑里走来走去,甚至那些超级大人物也不能例外,虽然我从不曾在委员会的会议上见到过他们。他们需要一架机器?很好,我就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机器,专门证实他们的各种谬论;为了继续赢得他们的信任,我有时要装得一本正经。哦,我要好好为他们服务,我将使他们感受到但却看不到我的隐蔽的身份,他们迟早会明白,这可像一具腐臭的尸体一样污染空气,又像肉汤里的一块臭肉。如果我遭害呢?那也很好嘛。何况他们不是相信牺牲吗?这批思想家考虑起问题来很玄乎——这算不算背叛?这个词在一个看不见的人身上用得着吗?别人看不见——这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这一点他们能理解吗……
我左思右想,不禁对这种可能性愈来愈感到一种病态的迷恋。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觉呢?否则我的一生将会完全不同!不同到可怕的程度!我为什么没看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假定一个佃农上大学靠的是在夏天当侍者、当临时工、当乐师,毕业后他当上了医生,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同时具有这些身份呢?那个老农奴不是一位科学家吗——至少别人称他是,认为他是——尽管他老态龙钟地站在那儿,一手攥着帽子,一脚蹭着地面,奴相十足地打躬作揖?上帝啊,真是无奇不有!还有什么螺旋形的上升,那个狗屁的进步!谁能知道一切奥秘?我改了名字,不是谁也没有就这一点向我提问过?还有什么成功就是向上的运动这种谎言。真是无耻谰言,还不是为了使我们俯首帖耳!其实你可以向上走向胜利,也可以下降嘛;上升以及下降,前进和退却,横走、斜行、绕着圈子走都可以,这么一来你可以遇见你过去的各式各样的自我化身在那儿来来去去,说不定在同一时间来个大团聚。我怎么这么久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不是从小就熟悉那些既是赌棍又是政客,既当牧师又做法官,当面是警长背后是强盗之类的人物吗?对啦,有一些三K党徒干的是牧师行当,还参加了慈善团体呢!真见鬼,过去布莱索不就想把这其中的奥妙告诉给我听吗?我感到自己气息奄奄,不像个活人。这一天真够我受的;即使有一天我发觉那个我一直喊爹的人原来和我毫不沾亲带故,我受到的震撼跟今天的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