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5/6页)
“啊啊……”她笑了,“在床上。别起来,宝贝儿,西比尔会替你铺好被子的。”
我摇摇头。星星,高高的悬在那儿,在旋转。我随即闭上眼睛,星星变成火红的光点在我眼皮后滑行;当我感到稍稍定了神以后,我抓住她的胳膊。
“喂,西比尔,在这儿等一分钟,我到第五大道去找一辆车来。就在这儿站着,亲爱的,别走开。”
我们踉跄地走到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建筑物跟前,所有的窗户全是黑洞洞的。正面,许多巨大的希腊式圆雕饰被一圈圈光照耀着,底下是黑沉沉的石雕迷宫图像。我让她倚在一根饰有石雕怪物的门柱上。她披头散发地靠在那儿,注视着站在街灯下的我,一面笑着。她的脸庞不住地摆向一边,同时拼命用力闭起右眼。
“好,宝贝儿,好,”她说。
“我马上回来,”我边说边后退着。
“宝贝儿,”她叫了起来,“我的宝贝儿。”
我在想,听听这种真情实意、这种对大狗熊五体投地的声音吧,我越走越远了。她叫我宝宝、乖乖还是心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别人看不见的嘛……
我在深夜里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行走,希望在走到五马路前就能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前面五马路那儿灯火通明,有几辆车箭一般地穿过十字路口张开的大嘴,头上和远处的树木——巨大、阴暗、高耸。我琢磨着: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还叫我——又是谁叫的呢?
我脚步踉跄地匆匆走去。
“宝贝儿,”她在我背后叫道,“宝宝宝贝儿!”
我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再也不干了,决不,决不。我向前走去。
第五大道上有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我想喊停,只听得人声忽起,又兴高采烈地飘忽而过。我向通亮的马路上望去,冷不防一阵刹车的尖叫声,转身一看,一辆车停了下来,一只雪白的手臂伸出车窗向我打招呼。车倒驶过来,滚到近旁停下时还窜了一下。我笑了,是西比尔。我跌跌撞撞走到车门口。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我微笑,脑袋仍然向一边摆,波浪形的头发披了下来。
“进来,宝贝儿,带我去哈莱姆……”
我摇摇头,我感到头沉甸甸的,心中一阵难受。“不,”我说,“我还有工作,西比尔。你还是回家吧。”
“不,宝贝儿,带我去吧。”
我转身面朝司机,把手搭在车门上。司机个子不大,一头黑发,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交通灯的红光染红了他的鼻尖。
“喂,”我说,“送她回家吧。”
我把地址和最后一张五美元钞票给了他。他拿的时候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不,宝贝儿,”她说,“我想去哈莱姆,我要和你在一起!”
“再见。”我从人行道沿往后退一步。
我们的位置是在两个街口的中间地带,我望着车子起动。
“不行,”她说,“不,宝贝儿。别走开……”车窗口露出她那煞白的脸庞和慌乱的眼睛。我站在那儿,望着司机带着鄙夷的神情迅速把车开走,车尾的红灯就像他的鼻尖一样红。
我闭起双眼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同时又竭力想把头脑清醒一下。接着我张开眼睛,穿过马路到公园这一侧,然后沿着铺着鹅卵石的便道前进。在前面上坡的地方,一辆辆汽车沿着车道绕圈子,车前灯亮得刺眼。所有出租汽车都满载乘客驶往市南区。重心是在那儿。我不顾头晕,步履维艰地往前走着。
在一百一十街附近我又见到了她。她等在一座街灯下向我招手。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我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慢慢走近时听到她在笑。她在我前面跑了起来,光着双脚,悠悠然地仿佛在梦中一般。跑。东倒西歪,但是很敏捷;我感到惊奇而且无法赶上她,两腿重得像铅,看她在前面直跑,我便喊道:“西比尔,西比尔!”在公园这一侧我拖着铅一样重的双腿奔跑着。
“来吧,宝贝儿,”她尽管跌跌撞撞还是不停地回头喊道。“来追西比尔……西比尔。”她赤脚沿公园墙脚跑着,腰带也没系上。
我也在跑,胁下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某种感觉告诉我:一定得去办公室……“西比尔,等一等!”我喊道。
她跑着,衣裙的颜色在夜间的灯光下像火焰一般闪耀着。动作发出沙沙声,两腿笨拙地在身体下踢来踢去,白后跟一闪一闪,裙子扬得高高的。让她去,我想。可是这时她已在发狂地穿过马路,跑到人行道沿后就马上摔在地上,她站了起来,又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她一股冲劲已经消失,人不住地摇来晃去。
“宝贝儿,”我追到她身旁时她说,“他妈的,宝贝儿,是你推的吗?”
“起来,”我并没有发怒,“起来。”我抓住她柔软的手臂。她站了起来,两臂大开,想要抱住我。
“不行,”我说,“这不是星期四。我非去不可……西比尔,他们打算怎样对付我?”
“谁啊,宝贝儿?”
“杰克和乔治……托比特等等?”
“宝贝儿,是你追得我摔倒了,”她说。“别管他们……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你知道吗,早就不起劲了。不是我们造成这个腐败的世界的,宝贝儿。忘了吧——”
我这时刚好看到一辆出租汽车从街角疾驶过来,后面一辆双层公共汽车在两条街口外行驶,车身隐约可见。出租汽车司机头伸出车窗看了看,只看他高高坐在驾驶盘后,迅速调转了头后驶到我们身旁。他一脸狐疑和惊讶的神情。
“来吧,西比尔,”我说,“别耍花招了。”
“对不起,老伙计,”司机以关切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把她带到哈莱姆去?”
“不,这位太太去市南区,”我说。“西比尔,进去。”
“宝贝儿真像个霸王,”她对司机说,司机则默默瞅着我,仿佛我是个疯子。
“一匹种马,”他喃喃说,“真是匹种马!”
可是她还是上了车。
“真是个霸王,宝贝儿。”
“喂,”我对司机说,“把她一直送到家,别让她中途下车。我可不想让她在哈莱姆里东跑西蹓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太太,很高贵——”
“行,伙计,我不怪你,”他说。“那儿出事啦。”
车子已经开动了我才喊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闹翻了天,”他在换挡时高声喊道。我目送他们驶去,接着朝公共汽车站走去。这次可不能再生枝节了,我想;我走到街心向一辆公共汽车打招呼叫停,随即上了车。她即使回来也找不到我了。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得抓紧,可是心头层层迷雾,还是定不下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