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5/10页)
过了不久,考试临近了。我努力把博物、地理、修身等科目按教科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也许是我要求完美的洁癖,然而这种学习方法却给我带来了不好的结果。我学习起来枯燥乏味,考试答题时也很死板,有的题答得近乎完美,有些题则是无聊词语的堆砌,思路混乱,只是无谓地污染试卷。
但是,我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排在全班的第三名,操行的成绩也是甲。一直被不及格的担心折磨的我一只手握着成绩单,一只手拎着鞋子,赤脚跑向学校后面的海边。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一个学期结束,第一次返乡时,我为了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自己短短的中学生活,就把自己在这三四个月中学过用过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坐垫都塞进了行李箱里。
颠簸的马车一穿过邻村的树林,眼前立刻豁然开朗起来,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翻滚着绿浪的稻田,稻田的尽头耸立着我家红色的大屋顶。我眺望着自家的屋顶,心情仿佛是阔别了十年。
这一个月的假期使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我把在中学的生活绘声绘色地讲给弟弟们听,还把那座小城描绘得如梦幻一般。
假期中,我有时外出写生,有时去采集昆虫,山野间和溪谷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要画五张水彩画,采集十种珍稀昆虫的标本,这都是老师留的假期作业。我肩扛捕虫网,让弟弟背上装有小镊子和毒壶[11]的采集包,我们追逐菜粉蝶和蚱蜢,在原野上度过夏日的一天。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点起篝火,用捕网和扫帚将飞来的昆虫全部打掉。我的小哥哥读的是美术学校雕塑专业,他每天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栗子树下鼓捣黏土。他在为我已从女校毕业的最小的姐姐制作半身塑像。我也顺便在一旁画了几张姐姐的面部素描,同时和哥哥互相贬损对方的作品。姐姐做我们的模特一丝不苟,不过她大多站在我的水彩画一边。我哥哥年轻时被大家称为天才,他总是贬低我的各种才能,他甚至嘲笑我写的文章像小学生的作文。我当时也公开批评哥哥的艺术表现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时,小哥哥走进来低声对我说,阿治,给你一只少见的虫子。说着,他蹲下身子,从蚊帐下面悄悄地递进来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他知道我正在收集珍稀昆虫。纸包里传出了虫子沙沙的蠕动声。这微弱的声响使我感受到了真挚的亲情。我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小纸包,哥哥立刻轻声说,别让它跑了,你瞧!你瞧!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普通的锹甲虫。我将这只鞘翅类昆虫也作为十种珍稀昆虫之一交给了老师。
假期结束时,我不由得悲伤起来。我离开家乡,回到小城。走上和服店二楼独自打开行李时,我差点哭出来。在这种孤单寂寞的情况下,我都要去书店。那天,我又去了书店。只要看到摆在书架上的成排的书籍,我的忧伤就会不可思议地消失。书店一角的书架上有五六本我想买而又买不起的书,我走到那里常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下,战战兢兢地翻看那些书。不过,我去书店并非只是为了看那种具有医学色彩的报道文章,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论什么书都使我得到慰藉和滋养。
学校上的课越来越乏味了。尤其是在空白地图上用水彩笔填上山脉、港湾、河流的作业等最令人厌恶。我做事比较专注,在地图上填入色彩往往需要耗费三四个小时。上历史课时,老师还特意让我们准备笔记本,把讲课的重点记在本子上,可是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我们记的笔记跟抄写教科书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我仍想要好的成绩,因此每天都努力完成这些作业。到了秋天,小城的各个中学开始了形形色色的体育比赛。来自乡下的我连棒球比赛什么的都没有看过,只是在小说中看到过满垒、游击手、中外场等棒球用语。虽然我很快就能看懂比赛了,但也没有达到狂热的地步。不仅是棒球,每当跟其他学校进行垒球、柔道等比赛的时候,我也要作为啦啦队的一员前去呐喊助威,不过这更加给我的中学生活投下了阴影。啦啦队的队长总是喜欢穿一身脏衣服,手拿一把绘有日本红日国旗的团扇,站在校园一角的小土坡上发表演讲,学生们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会兴奋地大喊“脏鬼、脏鬼”。比赛时,一到间歇时间,队长就挥动团扇,大声叫喊:“全体起立!”我们就站起身,一起挥舞着紫色的小三角旗,高唱啦啦队歌“敌强我更强”。做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很难为情的,因此我瞅空离开啦啦队,偷偷地溜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是从未参加过体育运动。我面色青黑,自认为是那种按摩造成的,所以别人说我脸色不好时,我就仿佛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想设法改善自己的血色,于是就开始锻炼身体了。
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为自己的血色感到很苦恼。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从小哥哥那里听说了民主主义这种思想,甚至连母亲也听到顾客们抱怨说因为搞民主税金猛增,收获的大米几乎都上了税。因此,我对这种思想产生了恐惧心理。为了改变自己的脸色,我夏天帮助男佣们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冬天帮助他们除去屋顶上的积雪,同时我还告诉他们什么是民主思想。后来我才知道,男佣们并不愿意我去帮忙,因为我除过草之后,他们还得重新除一遍。我借给男佣们帮忙的名义,试图改变自己的脸色,然而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劳动,我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好。
上中学以后,我想通过参加体育运动获得健康的脸色,所以在炎热的时候,放学以后一定要去海里游泳。我喜欢蛙泳,就是像青蛙一样用两脚蹬水的方法。游泳时我的头可以露出水面,这样就能看到起伏的波浪所产生的细小波纹,还有岸边的绿树叶及天上的流云。我游泳时像乌龟一样拼命地伸长脖子,尽量离太阳近一点儿,以期尽快晒黑。
另外,我住的地方后面是一片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了一条百米跑道,一个人认真地练习跑步。那片墓地的周围是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我跑累时就边走边浏览塔形木牌上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上面写的“月穿潭底”、“三界唯一”等词语。有一天,我在一块长满地钱、潮湿发黑的墓碑上发现了“寂性清寥居士”这个名字,不由得心有所感。于是,我就在墓前新放的莲花瓣上用粘着泥土的食指写了“我此时正在泥土中与蛆虫玩耍”这句某位法国诗人留下的富有哲理的诗句。花瓣上的字迹若隐若现,宛如是幽灵写上去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跑步之前先去看了看昨天的那个墓碑,没想到那个亡者的亲人还未来得及哭祭,我昨天写下的文字就被清晨的一场大雨冲洗得无影无踪,连白莲花的花瓣也被浇成一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