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化零为整(第5/7页)

“啊哈。”豪-韦恩笑了,不过笑得没刚才那么闪亮了,“你把我问倒了。”

“听着,你看到这些人了吗?”戴姆指了指桌子, “我爱他们每一个人,跟兄弟一样,我敢说我比他们的亲妈还爱他们,但是我可以说实话,而他们明白我的感受,所以我大可以在他们面前直说,我要郑重声明,这是一群你见过的最变态的杀人狂。他们入伍之前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是只要给他们武器和几粒能量片,他们就能把任何会动的东西打得稀巴烂。是不是这样,B班?”

大家立马高声回答:是,中士!引得餐厅里好几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脑袋朝他们看过来。

“明白我的意思了?”戴姆哈哈大笑, “他们都是杀手,很享受现在的日子。所以如果您的家族石油公司想要开采巴尼特页岩里的那破玩意儿,没问题,先生,那绝对是您的权利,但别说是为了我们。您有您该做的事,我们有我们该做的事,所以您继续开采,我们继续杀人。”

豪-韦恩张开嘴,下巴动了一两下,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深陷进脑袋里。比利心想:看啊,世界上最愚蠢的百万富翁。

“我得走了。”豪-韦恩咕哝道,看看四周,像在确认逃跑路线。不懂的事不要乱讲,比利想。每次遇到这种人,几个回合之后便高低自现。B班占有经验优势,他们才是真正打过仗、上过战场的人。他们已经面对太多死亡,承受太多死亡了,他们闻到的、握着的、靴子踩过的、衣服上喷溅的、嘴里尝到的都是死亡。这是他们的优势,想到美国制定了一套男子汉的标准,事实上合格的人却没几个,真是有意思。我们为什么打仗,哟,我们指谁?在这个主战的人都是胆小鬼、只会吹牛皮的国度,B班总是手握血淋淋的王牌。

豪-韦恩一走,B班刚才的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你知道吗,大卫。”艾伯特若有所思地看着戴姆说,“退伍以后,你真的应该考虑当演员。”

B班的小伙子们又是一阵哄笑,可艾伯特好像很严肃。戴姆也一脸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对他太凶了?”这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可戴姆却坐在那里绷着脸。几个B班队员开始喊“好莱——坞”,阿迪对艾伯特说:“戴姆不是在演戏,他就是喜欢惹别人。”艾伯特回答:“你以为什么是演戏?”大家又一阵哄笑。与此同时,戴姆凑近比利,小声说:

“真见鬼,比利,我为什么要让那个人难堪?”

“我不知道,中士。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我的天啊。能是什么理由?”

比利心跳加快,好像上课被老师点名。“不好说,中士。因为你讨厌别人胡说八道?”

“是,有可能。再加上我是一个混蛋?”

比利不想回答。戴姆笑了,放松下来,招手叫来一个侍应生。然后他再次回头看着比利,又来了,他又露出了那种眼神,他的眼神如此坦率随性,让比利不禁怀疑,为什么是我?一开始他担心这是某些可怕的同性恋情的前兆,同性恋几乎是他能想到的男人与同性眼神交流时间过长的唯一解释。可是最近他开始产生怀疑,对人性的看法大大拓宽了,让他觉得不是这样。戴姆要找的是别的东西,某种认同或尚不确定的洞悉,虽说比利知道要是他把这一切如实地说给毫无瓜葛的第三个人听,那听上去确实像是要搞同性恋。必须亲身经历过,才能理解那天他们哀痛欲绝的心情。那天莱克躺在手术台上,拼命挣扎,想要摆脱医生。他大喊大叫,乱踢乱打,血溅得到处都是,好像医生们不是在救他而是在活剥他的皮。而他们看得心如刀割。比利意识到那一刻是个转折点,是他情绪弧线的拐点。在那之前或之后,不论情况多糟糕,他都能挺住。可那一刻他崩溃了,跑到救助站外的斜坡上号啕大哭。戴姆把他拖进一间补给储藏室,按在墙上像是要揍他。要不是戴姆这么做,他肯定会因为震惊和悲伤过度而失控。那时连戴姆也哭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咳嗽呕吐流鼻涕,浑身都是泥土、鲜血和汗水,好像刚从某个烂泥堆中爬出来,又是喘气又是恶心。戴姆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会是你。他的嘴巴好像一把丁烷点火枪,在比利耳边喷着热气,我知道会是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妈的知道我真他妈的太为你骄傲了,说着他双手捧住比利的脸对着嘴唇吻了下去。比利的嘴唇像被狠狠踩了一脚,又像被橡胶锤猛砸了一下。

比利的嘴巴一连酸痛了好几天。他一直等着戴姆给他个说法,可戴姆什么都没说,他只能用手指抚摸着嘴唇上的瘀青。不可能把这段拍进电影里,还指望观众能理解。就比利看过的电影而言,不可能。如果你说可以理解,那他会说,好吧,拍进去就拍进去,他他妈的才不在乎人们会不会以为他是同性恋,但必须演得聪明、有技巧,不能直白地这么演出来,要让观众理解。可是,现在,斯万克把他的脑子全搅乱了。如果她要同时出演他和戴姆,这段戏怎么演呢?自己亲自己。自己救自己。说不定在电影里他们都得变成疯子。

去他妈的,反正没人知道这事。戴姆又给大家要了一轮喜力啤酒,不过要侍应生先把空瓶子收走。这个侍应生走了以后,另一个侍应生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咖啡。咖啡?当然了,咖啡!咖啡因是不可或缺的基本药品。克拉克问有没有红牛,侍应生说他去看看,结果其他人也都说要来一罐。大家一起起身去拿甜品,但比利要先去厕所。他不好意思问厕所在哪里,就自己在俱乐部的外间转悠了一会儿。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他正好需要透透气,看看代表了职业橄榄球队四十年历史的纪念品不失为麻痹大脑的好办法。有海报大小的万福马利亚接球照片;斯托巴赫在第六届超级碗上穿的钉鞋;在棉花碗球场的最后一场比赛中,牛仔队的梅尔·伦弗罗穿的沾满草的球衣。每一件物品都像神圣罗马帝国的遗物一般被精心收藏并供奉起来。比利找到男厕,撒了尿。这里的一切都很干净。在伊拉克,厕所不过是露天下水道,里面满是垃圾、尘土、瓦砾和腐烂的东西,还有那些叫人发狂的细小沙砾,拼命往人身上的各个孔里钻。近来比利发现连自己的肺里也有讨厌的沙砾,深呼吸的时候,它们就在肺里嘎嘎作响,发出微弱的尖叫,好像深谷里传出的风笛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永远落下这毛病了,还是身体里的过滤系统一时堵塞。

比利洗手洗了很久,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在老家斯托瓦尔有一个叫丹尼·沃伯纳的男孩,是他朋友克莱的哥哥。丹尼待人礼貌而疏远,沉默寡言。他的两个好朋友在一次车祸中遇难了,他死里逃生,因此,人们不太在意他的古怪行为。比如,在他跟克莱同住的房间里,他会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看很长时间,不管房门是不是开着,天气冷不冷,或者有没有其他男孩在屋里走动。这只是丹尼的古怪行为之一,看似不正常的举动背后却有不容争辩的道理:他盯着镜子看是为了证实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