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16/23页)
乌龟之所以得此绰号,是因为他进入公司时,我们正在赶一个特别繁忙的任务,结果,在别人能画出六七幅作品的时间里,他只能完成两三幅。起初,大家以为他动作慢是由于经验不足,便只在背后叫他乌龟。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他的速度并没提高,对他的不满便增加了。很快,大家就都当面乌龟长乌龟短地叫他,他完全知道这个绰号并不表示亲热,但我记得他尽量把它当作昵称来接受。例如,如果有人在长屋子的那头喊道:“喂,乌龟,你还在画你上星期开始画的那个花瓣吗?”他就会勉强大笑几声,只当对方是在开玩笑。他显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尊严,我记得同事们都认为这是由于乌龟来自根岸地区,当时人们普遍缺乏公允地相信,来自城市那片地区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软弱的、没有骨气的。
我记得一天早晨,竹田大师暂时离开了长屋子,我的两个同事走到乌龟的画架前,指责他速度太慢。我的画架离他的不远,我能清楚地看到乌龟脸上不安的表情,只听他回答:
“请你们对我有点耐心吧。我特别希望向你们,我的前辈,学习怎么迅速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过去这几个星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画得快一些,可是,唉,有几幅画不得不废弃了,因为抢速度影响了质量,会给我们公司的高标准抹黑的。但我会尽力提高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可怜地位。请你们原谅我,耐心地再等一段时间。”
乌龟把这番请求重复了两三遍,那两个折磨他的人不依不饶,只管辱骂他懒惰,说他依赖我们大家替他完成工作。这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放下画笔,聚拢过来。我记得,当那两个人开始用特别难听的话辱骂乌龟,我看到别的同事只是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时,我上前一步,说道:
“够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是在跟一个有艺德的人说话吗?如果一位画家不肯为了速度而牺牲质量,那是值得我们大家尊敬的。如果你们看不到这点,那真是瞎了眼睛。”
当然啦,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敢保证那天上午我真的是这么说的。但我确实站在乌龟一边说了诸如此类的话,这点我可以肯定。因为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乌龟转向我时,脸上那种感激和宽慰的神情,以及在场的其他人惊愕的目光。我在同事们中间颇受尊敬——我的工作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无可挑剔——我相信由于我的干预,结束了乌龟所受的折磨,至少那天上午如此。
你也许认为,我拿这样一件小事大做文章,有点过分。毕竟,我替乌龟辩护时所说的观点,似乎是很浅显的——任何一个尊重严肃艺术的人都会时时刻刻这么想。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当时竹田大师公司的风气——以及我们大家的情绪,每个人都在跟时间赛跑,为了保住公司来之不易的名声。大家心里很清楚,我们替人画的那些东西——艺伎,樱桃树,游动的鲤鱼,庙宇——主要为了运出去让外国人看着有“日本味儿”,至于具体的风格和细节,基本上没人注意。因此,如果我说我那天的行为显示了我日后大受尊敬的品质,倒也不是过分夸张。这种品质就是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想,都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天上午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乌龟说话。
乌龟感谢了我的挺身而出以及我后来对他的一些帮助,但那时候工作节奏太快,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得以跟他亲密地长谈。事实上,我相信是我刚才所述的那件事发生的近两个月后,我们疯狂的工作日程才终于有了点空当。我在多摩川庙宇的场院上溜达,我只要有点空闲经常这么做。突然,我看见乌龟坐在阳光下的一张凳子上,似乎睡着了。
我对多摩川的场院一直情有独钟,我也同意今天的那些篱笆和一排排树木确实有助于营造一种与庙宇相符的气氛。但是,如今我每次去那里,都发现自己很怀念昔日的多摩川场院。当时没有这些篱笆和树木,场院似乎更加开阔,充满生机。在那一大片绿色的草地上,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卖糖果和气球的小摊,以及变魔术和玩杂耍的即兴演出。我还记得,如果你想照相,去多摩川场院再合适不过,因为走不了多远就会看见一个摄影师,跟三脚架和黑斗篷一起挤在他的小摊位里。我在那里发现乌龟的那个下午,是初春的一个星期天,到处都是家长领着孩子。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一下子惊醒了。
“哎呀,小野君!”他喊了一声,顿时满脸放光。“今天能看见您真是好运气。哎呀,就在刚才我还跟自己念叨,如果我有一点闲钱,就给小野君买一样东西,感谢他这样善待我。可是,我现在只买得起便宜的东西,那样就太不恭敬了。所以,小野君,请让我暂时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吧。”
“我没做什么,”我说,“我只是有几次说了心里话,仅此而已。”
“可是,说实在的,小野君,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能跟这样的人一起共事真是三生有幸。不管我们今后怎样分道扬镳,我都会永远铭记您的好意。”
我记得我听了一会儿他对我勇气和美德的称赞,然后我说:“这段时间我总想跟你谈谈。知道吗,我一直思前想后,我考虑在不久的将来离开竹田大师。”
乌龟惊愕地看着我。然后,他滑稽地看了看周围,似乎担心我的话被人偷听了。
“我很幸运,”我继续说道,“我的作品引起了画家和版画复制师森山诚二的兴趣。你肯定听说过他吧?”
乌龟仍然盯着我,摇了摇头。
“森山先生,”我说,“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很可能还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我真是非常幸运,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忠告。其实,是他认为我留在竹田大师这里会对我的天赋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他邀请我去做他的学生。”
“是吗?”乌龟谨慎地说。
“知道吗,刚才我在公园里溜达时,心里这么想:‘不用说,森田先生的想法完全正确。那些做粗活的愿意在竹田大师手下当牛做马,混口饭吃,就随他们去吧。我们这些真正有雄心壮志的人,必须另寻出路。’”
说到这里,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乌龟一眼。他还是那样瞪着我,脸上出现了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