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17/23页)

“恕我冒昧,我跟森田先生提到了你,”我对他说,“实际上,我说我认为你在我目前的同事中间是个例外。在他们中,只有你是真正有天赋,有艺术追求的。”

“哎呀,小野君”——他笑了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可是这话太过奖了。”

“我已经决定接受森田先生的诚意邀请,”我继续说道,“我劝你也让我把你的作品拿给他看看。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也会被请去做他的学生呢。”

乌龟看着我,一脸痛苦的表情。

“可是,小野君,您在说什么呀?”他压低声音说。“竹田大师是因为我爸爸一位德高望重的熟人推荐才接受我的。说真的,虽然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大师对我一直非常宽容。我怎么能只干了几个月就这样背信弃义,一走了之呢?”突然,乌龟似乎悟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赶紧找补道:“当然啦,小野君,我绝不是指您背信弃义。您的情况不一样。我绝没有……”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尴尬地赔笑。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问道:“小野君,您真的要离开竹田大师吗?”

“在我看来,”我说,“竹田大师不配你我这样的人为他效忠。效忠不是白给的。效忠的内容太丰富了。经常有人口口声声说效忠,盲目地跟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度过我的生命。”

当然啦,那天下午我在多摩川庙宇里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多次讲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说的次数一多,这个故事就开始具有自己的生命。但是,即使我那天没有这样简洁地向乌龟表达我的想法,我也可以断定刚才这番话确实准确表达了我在人生那个阶段的态度和决心。

顺便说一句,我后来不得不在一些地方反复讲述在竹田公司的那段日子,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左右宫的那张桌旁。我的弟子们似乎都对我早年的经历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本能地想知道老师在他们那个年纪在做什么吧。总之,在那些夜晚的聚会中,我在竹田大师手下的经历经常会被提出来。

“那并不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我记得自己又一次这样对他们说,“它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东西。”

“请原谅,先生”——我记得是黑田在桌上探着身子说——“我觉得很难相信,您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一个艺术家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说,“跟我说说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您什么吧。听上去那就像是一个做硬纸箱的作坊。”

左右宫的谈话总是这样。我跟某人谈话,其他人各自闲聊,一旦我被问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们便都停住自己的话头,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着我回答。似乎他们自己闲聊时总是竖着一只耳朵,随时捕捉我可能传授的新知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加辨别、全盘接受,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我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在竹田那里,”我对他们说,“我学到了人生早年的重要一课。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在竹田的经历告诉我,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被推往哪个方向。如果说有一件事是我鼓励你们大家去做的,那就是永远不要随波逐流。要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在过去的十年、十五年里,它们大大削弱了我们民族的精魂。”毫无疑问,我喝得有点微醉,在那里夸夸其谈了,但酒馆角落的那张桌旁的谈话经常是这样。

“是的,先生,”有人说,“我们一定都牢记在心。我们一定努力不随波逐流。”

“我认为,我们这张桌旁的人,”我继续说道,“有权利为自己感到骄傲。怪诞和浮华曾在我们周围盛行。如今,日本终于出现了一种更为阳刚的精神,而你们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实际上,我希望你们会成为新精神的先锋而得到承认。是的”——这时,我已经不只是对桌旁的人说话,而是对周围的所有听众演讲了——“我们大家聚集的这个酒馆,就是这种新精神的见证,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利感到自豪。”

经常,随着酒越喝越热闹,外面的人也会聚集在我们桌子周围,参加我们的辩论和讲话,或只是在一旁倾听,感受这种氛围。一般来说,我的弟子还是愿意让陌生人旁听的,当然啦,如果受到无聊之徒的骚扰,或者某人的观点实在可憎,他们也会很快把他排挤出去。虽然大家吵吵嚷嚷、演讲发言直到深夜,但左右宫里很少发生真正的争吵。我们经常光顾那里的人,都被同一种基本精神团结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酒馆正如古川当时所希望的那样,代表了某种美好的东西,酒馆里的人可以因自豪和尊严而沉醉。

这个家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张黑田的画作。黑田是我的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作品描绘的是左右宫里的这样一个夜晚。标题是“爱国精神”。看到这样的标题,你大概以为画面上是行进的士兵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黑田的观点是:爱国精神植根于很深的地方,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取决于我们在哪里喝酒、跟什么交往。这是他对左右宫精神的贡献——因为他当时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有几张桌子,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左右宫的色彩和装潢——最引人注目的是二楼阳台栏杆上悬挂的爱国旗帜和标语。旗帜下面,客人们聚在桌旁谈话,在前面最显著的地方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侍者端着酒水匆匆走来。这是一幅很精彩的画作,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左右宫里那种喧闹同时又值得尊敬和骄傲的氛围。今天,每当我看到这幅画,仍然会感到一种满足感,想到我——凭着我在这个城里的一点威望——为这样一个地方的开张做出了我一点小小的贡献。

这些日子,晚上在川上夫人的酒吧里,我经常发现自己在回想左右宫,回想昔日的时光。因为,有时候川上夫人的酒吧只有我和绅太郎两位客人,我们一起坐在吧台旁那些低垂的灯盏下,免不了会产生怀旧的情绪。我们会开始谈论过去的某个人,谈到他能喝多少酒,或者他的某种滑稽的怪癖。很快,我们就努力让川上夫人回忆那个人,在启发她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又想起了关于那个人的越来越多的有趣事情。那天晚上,这样的回忆让我们开怀大笑一场之后,川上夫人说:“哎呀,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但要看见他的脸我肯定能认出来。”她在这种场合经常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