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8/16页)

我承认,在毛利君别墅的那些年里,我是很喜欢乌龟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是由我们关系的性质决定的,我们的友谊,是从乌龟在竹田公司受迫害的时候开始建立,又在初入别墅,乌龟艰难起步的那几个月里逐渐牢固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友谊形成了固定模式,他始终对我给予他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支持”感激不尽。后来他已经掌握技巧,知道怎样作画才不致引起别墅其他人的敌意,而且他凭自己随和的、乐于助人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但是他仍然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我说:

“我太感谢你了,小野君。多亏了你,这里的人才这样善待我。”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的激励,显然他永远不会考虑离开竹田大师的公司,投师于毛利君的门下。他对迈出这冒险性的一步犹豫再三,可是一旦不得不这么做了,他便从没有怀疑过当初的决定。是的,在很长时间里——至少在最初两年——乌龟对毛利君恭敬有加,我记得他无法跟我们的老师对话,只会唯唯诺诺地说“是的,先生”或“不,先生”。

那些年里,乌龟继续像以前那样慢悠悠地作画,但这并没有激起任何人的反感。实际上,很多人的工作速度都很慢,而且这帮家伙还喜欢取笑我们这些作画敏捷的人。我记得他们称我们为“机械师”,把我们有了灵感之后的专注、狂热的工作方式比作一个蒸汽机驾驶员,不断地往火里添煤,生怕机器随时都会熄火。我们反唇相讥,把这帮磨洋工的人称为“后退者”。“后退者”原本是别墅里用来形容这样一个人的:他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作画,周围都是对着画架工作的人,他却总是每过几分钟就要后退几步,观察他作品的效果——结果,他就总会撞上在他身后工作的同事。当然,这么说是很不公平的,不能因为某个画家愿意从容不迫地作画——用比喻的说法,就是后退几步——就说他行为孤僻,但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里的挑衅性。是的,我记得我们经常说说笑笑地拿“机械师”和“后退者”来打趣。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为“后退”感到愧疚,因此,我们工作时尽量避免挤在一起。在夏季的几个月里,许多同事把画架支在阳台上,彼此拉开距离,或者就在院子里,另一些人则坚守在许多房间里,因为他们喜欢根据光线的变化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我和乌龟总喜欢在那间废弃的厨房里工作——那是别墅侧翼一座很大的、类似谷仓的附属建筑。

进门时脚下是踩实的泥地,再往里走,是一个垫高的木板平台,很宽,放得下我们的两个画架。房梁很低,有许多挂钩——可以把锅和其他炊具挂在上面——墙上有竹架子,正适合我们放置画笔、抹布和颜料什么的。我还记得我和乌龟把一个发黑的大罐子灌满了水,拎到平台上,挂在那个旧滑轮上,我们作画时,它便悬在我们肩膀的高度。

我记得一天下午,我们像平时一样在厨房里作画,乌龟对我说:

“小野君,我对你现在的作品感到很好奇,肯定不同一般。”

我笑了,眼睛没有离开我的画布。“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做一个小实验,仅此而已。”

“可是小野君,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你这么专注地工作了。而且你要求保密。你已经至少两年没有要求保密了。自从你开始为第一次画展准备那幅《狮舞》之后,就再没有过。”

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偶尔,一位画家觉得某件作品在完成前会受某种评论的干扰,便要求对那件作品“保密”,大家便知道,在画家撤回他的要求之前,谁也不能看那幅作品。大家这样密切地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这是一种合理的安排,使画家有自己的探索空间,而不用担心出洋相。

“真的这么引人注目?”我说。“我还觉得我把自己的兴奋掩饰得很好呢。”

“小野君,你一定忘记了,我们已经肩并肩地在一起作画快八年了。嗯,没错,我看出这幅画不同一般。”

“八年了,”我说,“我想是的。”

“没错,小野君。跟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一起工作,是我的荣幸。偶尔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但实在是一种很大的荣幸。”

“你过奖了。”我微笑着说,一边继续作画。

“没有过奖,小野君。真的,我觉得,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的作品在我眼前不断激励着我,我绝不可能取得这样的进步。你无疑注意到了,拙作《秋日的姑娘》从你的杰作《日落的姑娘》里获得了多少灵感。小野君,这只是我试图仿效你的才华的许多尝试之一。我知道,只是一种单薄的尝试,但毛利君非常仁慈,夸奖说这是我的一个显著进步。”

“我不知道,”我停住画笔,端详着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也能给你灵感。”

我继续研究我那画了一半的作品,过了一会儿,我隔着我们中间那个古老的罐子朝我的朋友望去。乌龟在愉快地作画,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跟我在竹田大师的公司初次认识他的那个时候相比,他长了些肉,以前那种疲倦的、心惊胆战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一种孩子气的心满意足所取代。实际上,我记得当时有人把乌龟比作一只刚被人宠爱过的哈巴狗,没错,那天下午我在旧厨房里注视他作画时,觉得这个形容并不算离谱。

“告诉我,乌龟,”我对他说,“你对你目前的作品很满意,是吗?”

“非常满意,谢谢你,小野君。”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咧嘴笑笑又说:“当然啦,要跟你的作品相提并论还早着呢,小野君。”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画作上,我又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想过尝试一些……一些新的画法?”

“新的画法,小野君?”他说,没有抬头。

“告诉我,乌龟,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创作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我不是指我们在这别墅里欣赏和称赞的这些,我是指真正有分量的作品。能够对我国的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作品。乌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谈到需要探索新的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