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0/16页)
“我们从那里穿过去,”他说,“就能绕到小金井街后面。”
快要走到松田指的那条路的入口时,我注意到三个小男孩弯腰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还用棍子捅它。我们走过去,他们猛地转过身,满脸怒容,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他们的表现告诉我,他们正在折磨一个动物。松田肯定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们走过小男孩身边时他说:“唉,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让他们娱乐。”
我当时对那些小男孩没有多想。几天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形象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怒容满面地转向我们,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那片肮脏的地方。我把它用作《得意》的核心画面。但我应该指出,当乌龟那天早晨偷看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时,他看见的那三个男孩在一两个重要方面跟原型有所不同。尽管他们仍然站在简陋肮脏的茅草屋前,身上的衣服也跟那几个男孩一样破烂不堪,但是他们脸上的怒容,不再是小罪犯被当场抓住时的那种心虚和提防,而是像准备作战的武士一样,很阳刚地蹙着眉头。另外,我画里的男孩子用古代剑道的姿势举着棍子,也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这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乌龟会看见画面自然过渡到第二组形象——三个衣冠楚楚、脑满肠肥的男人,坐在一家舒适的酒馆里,开怀大笑。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颓废,也许是在交流关于女人的什么笑话。这两组截然相反的形象,在日本列岛的海岸线上融在一起。右下角的留白处是大大的红色字体:“得意”,左下角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这句宣言:“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
当我描绘这幅早年的、无疑很不成熟的作品时,你肯定觉得其中一些特点并不陌生。你也许知道我的作品《放眼地平线》,那是三十年代的一幅木刻画,在这个城市赢得了一定的荣誉和影响。《放眼地平线》实际上是《得意》的翻版,由于两幅作品相隔多年,肯定存在一些差异。你大概记得,后一幅画也是两组截然不同的形象互相融合,由日本的海岸线连结在一起。画面上部那组形象仍是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交谈,但这次他们表情紧张,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用不着我提醒,这三张脸酷似那三位显赫一时的政治家。画面下部是一组占主导地位的形象,那三个贫困交加的男孩成了神色坚定的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不再是赤贫的背景,而是一片太阳军旗。右下角的“得意”二字换成了“放眼地平线”,左下角写着:“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
当然,如果你是刚来这个城市,可能没有接触到这幅作品。但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战前生活在这个城里的许多人都对它很熟悉,它因为笔触大胆,色彩运用效果强烈,在当时获得很多好评。当然啦,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放眼地平线》这部作品,撇开其艺术价值不谈,其表达的情绪现在已经过时。是的,我愿意率先承认,那些情绪或许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不是那种不敢承认昔日作品中的缺点的人。
但是我不想谈论《放眼地平线》。我在这里提到它,是因为它跟早年那幅作品有明显的关系,而且我想说明跟松田相识对我后来事业的影响。那天早晨乌龟在厨房里发现那件事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开始定期去看松田。我想,我不断地去看他,是因为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我记得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是的,刚开始我们的聚会到了最后,互相总是产生强烈的敌意。比如,我记得就在我跟着他穿过西鹤贫民区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到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我记不清酒馆的名字和方位了,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黑暗、肮脏的地方,顾客看上去都来自城市的底层。我一进去就感到不安,但松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跟几个围在桌旁打牌的男人打了招呼,便领我走向一个放着一张小空桌子的隔间。
我们坐下不久,两个相貌粗鲁、喝得微醉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进隔间,想跟我们聊天。松田直截了当地叫他们走开,我还以为要有麻烦了,但松田似乎把两个男人震慑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们。
之后,我们边喝边聊了一会儿,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交谈有点令人恼火。我记得我忍不住对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画家有时候确实值得你们这样的人取笑。但你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很天真,不谙世事,恐怕是不对的。”
松田大笑着说:
“你肯定记得,小野,我认识许多画家。总的来说,你们都是极端颓废的一群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经常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刚要反驳,松田又接着说道:“就拿你的这个计划来说吧,小野。就是你刚才非常真诚地提出的那个计划。它很令人感动,但是请原谅,却正好反映了你们这些画家特有的天真。”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法值得你这样嘲笑。我本以为你很关心这个城里的穷人,看来我是错了。”
“你不用这样孩子气地改变话题。你很清楚我关心他们。可是让我们暂且考虑一下你的那个小小的计划吧。假设你的老师破天荒地动了恻隐之心。然后你们整个别墅的人就会花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创作——什么呢?——二十幅画?最多三十幅。似乎没必要再多画了,反正你们最多也只能卖出十多幅。然后你们会怎么做呢,小野?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小袋硬币走进这个城市的贫民区?碰到一个穷人就给一分钱?”
“请原谅,松田,但我必须再说一遍——你把我想得这么幼稚是大错特错了。我从来也没有提议画展仅限于毛利君师生。我很清楚我们想要缓解的贫困规模有多大,所以才来跟你商量这个建议。你们冈田—武田协会正可以推动这样一个计划。全城定期举办大型画展,吸引更多的画家,会给那些人带来很大的救助。”
“对不起,小野,”松田说,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但恐怕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作为一个整体,你们画家是极其幼稚的。”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桌上满是烟灰,松田若有所思地用前面客人留下的一个空火柴盒的边缘在烟灰里画出图案。“最近有一种画家,”他继续说道,“他们的最大才华就是远离现实世界,躲在象牙塔内。不幸的是,这样的画家目前还占主导地位,而你,小野,正受到其中一位画家的影响。别这么生气,这是事实。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像个孩子。比如,我怀疑你能不能告诉我卡尔·马克思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