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1/16页)
我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笑了一声,说:“明白了吧?你也别太难过。你的大多数同事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别胡扯了。我当然知道卡尔·马克思。”
“哎哟,对不起,小野。也许我低估你了。那么,请你跟我谈谈马克思吧。”
我耸了耸肩,说:“我记得他领导了俄国革命。”
“那么列宁是怎么回事呢,小野?他也许是马克思的副指挥官?”
“大概是同事吧。”我看见松田又露出了微笑,便不等他开口,赶紧说道:“反正,你真是荒唐。这些都是某个遥远国家的事情。我们现在谈的是这个城里的穷人。”
“是的,小野,是的。可是你看,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冈田—武田协会一心想唤醒画家,把他们领入现实世界,这点没错。但如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协会想变成一只大的讨饭碗,那我就是误导了你。我们对慈善不感兴趣。”
“我不明白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对。如果与此同时还能打开我们这些颓废画家的眼睛,那就更好了,我应该想到的。”
“如果你相信一点好心肠的善事能帮助我们国家的穷人,那你的眼睛还远远没有睁开,小野。事实是,日本面临危机。我们落在贪婪的商人和软弱的政客手中。这样的人会让贫困日益加剧。除非,我们新生的一代采取行动。但我不是政治鼓动家,小野。我关心的是艺术,是你这样的画家。有才华的年轻画家,还没有被你那个封闭的小世界永远地蒙蔽双眼。冈田—武田的存在是为了帮助你这样的人睁开双眼,为这个艰难时代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
“请原谅,松田,但我觉得你才是天真幼稚的。一位画家关心的是如何捕捉到美。他在这方面不管技艺多么高超,都不会对你说的那些事情产生什么影响。是的,如果冈田-武田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觉得它是个拙劣的构想,建立在一个错误的想法上,不清楚艺术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你知道得很清楚,小野,我们看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冈田—武田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有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在政界、军界——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我们是新生的一代。我们团结起来,就有能力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事业。正好,我们一些人对艺术情有独钟,希望看到艺术能响应当今世界的呼唤。事实上,小野,在这样的时期,当周围的人民越来越贫穷,孩子们越来越饥饿、病弱,一个画家躲在象牙塔里精益求精地画艺伎是远远不够的。看得出来,你生我的气了,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反驳我。其实我是一片好意,小野。我希望你过后仔细考虑一下这些事情。因为你确实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那么,你告诉我,松田,我们这些颓废愚蠢的画家怎么帮助你们实现政治革命呢?”
令我恼火的是,松田在桌子对面又露出那种轻蔑的笑容。“革命?说实在的,小野,共产主义者想要革命,我们可不要那玩意儿。实际上正好相反。我们要的是光复。我们只是希望天皇陛下恢复他一国之主的正当地位。”
“可是天皇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
“说实在的,小野,你可真是幼稚糊涂。”他的语气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时似乎显出了一些严厉。“天皇是我们当然的领袖,然而实际上是怎么样呢?他的权利都被那些商人和他们的政客夺走了。听我说,小野,日本不再是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我们现在是个强大的民族,能跟任何西方国家抗衡。在亚洲半球,日本像一个巨人,屹立在侏儒和残废中间。可是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人民越来越水深火热,我们的孩子死于营养不良。与此同时,商人越来越富,政客永远在那里找借口、扯闲话。你能想象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允许这样的局面存在吗?他们肯定早就采取行动了。”
“行动?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行动,松田?”
“现在我们应该打造一个像英国和法国那样强大而富有的帝国。我们必须利用我们的力量向外扩张。时机已到,日本应该在世界列强中占领它应得的位置。相信我吧,小野,我们有办法做到这点,但还没有找到决心。而且我们必须摆脱那些商人和政客。然后,军队就会只听从天皇陛下的召唤。”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他在烟灰里画的图案。“但这只是别人操心的事,”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小野,关心的只是艺术。”
不过,我相信两三个星期后乌龟在废弃的厨房里的紧张不安,跟我那天晚上跟松田讨论的这些事情并没有多大关系。乌龟没有这样的洞察力,能从我那副没有完成的作品里看到这么多东西。他所能看出的,只是作品体现了对毛利君风格的明目张胆的忽视,而且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努力去捕捉娱乐世界里转瞬即逝的灯光。作品用大胆的书法来强调视觉冲击,当然,更重要的是,乌龟看到我大量使用硬笔勾勒轮廓——你知道的,这是一种传统画法,而毛利君教学的基础就是反对这种画法——乌龟看到这点,肯定是大惊失色了。
不管他愤怒的原因是什么,从那天早晨之后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向周围的人隐瞒我的那些快速形成的思想,而且老师早晚也会有所耳闻。因此,当我跟毛利君在高见花园的亭子里进行那番谈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想过怎么对他说,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不让自己趋炎附势。
大约是厨房那个上午过去一星期后,我和毛利君下午到城里办事——大概是采买颜料吧,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们办事的时候,毛利君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异样。夜幕降临时,我们发现离火车进站还有一点时间,便顺着横河车站后面陡峭的台阶,走向上面的高见花园。
当时,高见花园有一座非常宜人的亭子,就建在山坡上,俯瞰着下面的地区——实际上离今天的和平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不远。那个亭子最吸引人的特点是古雅的亭檐上挂满了灯笼——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走近时,那些灯笼都没有点亮。亭子里面像大房间一样宽敞,但四周没有围墙,只有拱柱支撑着顶部,那些柱子挡住了从这里看下去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