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9/16页)
我说话时密切注视着乌龟,但乌龟并没有停止作画。
“说实在的,小野君,”他说,“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一直在尝试新的画法。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子。你知道的,小野君,我发现在这一年里,毛利君越来越注意地观察我的作品。我知道他对我感到满意。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某个时候,我的作品能跟你和毛利君一起展出呢。”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请原谅,小野君。我是想入非非,好让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我决定不再谈这件事。我打算过些日子试着跟我的朋友推心置腹,可是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在刚才那段对话几天之后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走进那间旧厨房,发现乌龟站在那个类似谷仓的建筑物后面的平台上,直瞪瞪地看着我。我刚从外面明亮的阳光下进来,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但我很快注意到乌龟脸上那副警觉的、几乎是受了惊吓的表情。没错,他那样不自然地把胳膊举到胸前,又让它垂落下去,使我觉得他以为我要打他。他没有支起他的画架,也没有为一天的工作做其他的准备,我跟他打招呼时,他一声不吭。我走过去问道:
“出什么事了?”
“小野君……”他低声叫了一句,便不说话了。我朝平台走去时,他紧张地把目光投向他的左边。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到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它被罩了起来,背过去靠墙放着。乌龟不安地指了指它,说道:
“小野君,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乌龟,”我说,一边走上平台,“绝对不是开玩笑。”
我走到作品前,扯掉罩布,把它转过来面朝我们。乌龟立刻挪开了目光。
“我的朋友,”我说,“你曾经勇敢地听了我的话,跟我一起跨出了事业上重要的一步。现在我请你考虑再跟我一起往前跨一步。”
乌龟还是扭着脸,说:
“小野君,老师知道这幅画吗?”
“不,还不知道。但我想我会拿给他看的。从现在起,我打算一直按这个路子画。乌龟,看看我的作品。我来给你解释我想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再次共同跨出重要的一步呢。”
终于,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小野君,”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是个叛徒。请你原谅。”
说完,他匆匆离开了房间。
那幅令乌龟如此不安的作品名为《得意》,它已经很久不在我手里了,但我创作它时非常投入,所以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是的,我觉得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还能十分精确地把那幅画重新再画出来。它的灵感来自我几个星期前目睹的不起眼的一幕,当时我正跟松田一起在外面散步。
我记得我们是去跟松田在冈田—武田协会的几位同事见面,他要把我介绍给他们。那时候正值夏末,最热的天已经过去,但我记得我跟着松田坚定的步伐走在西鹤的桥上,用手擦去脸上的汗,心里希望我的同伴走慢一些。松田那天穿着一件典雅的白色夏装,帽子像往常一样歪戴着,显得很有个性。他虽然走得很快,但脚步轻盈,看不出一丝匆忙。他在桥中央停住脚步,我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感到热得难受。
“从这上面看过去很有意思,”他说,“你说呢,小野?”
在我们下面,一左一右耸立着两个工厂。挤在两个工厂之间的,是一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屋顶,有的是廉价的木瓦,有的是用波纹金属临时搭建而成。今天,西鹤区仍然被看成一个贫困地区,而当年情况要糟糕得多。一个陌生人从桥上看去,会以为这里是一片遭到毁灭的荒地,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在那些房子周围忙碌地活动,就像蚂蚁在石头周围奔走一样。
“看看下面,小野,”松田说,“我们城里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多。仅仅两三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糟糕。现在它成了一个贫民区。穷人越来越多,小野,他们不得不离开农村的老宅,到这里来跟这些人一起受罪。”
“真可怕,”我说,“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松田微笑地看着我——那种高高在上的笑容,总是使我感到别扭,感到自己很蠢。“善意的观点,”他说,又转过去看着桥下,“大家都说这种话。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可是,这样的地方像毒蘑菇一样到处蔓延。小野,你深吸一口气。即使在这里也能闻到污水的臭味。”
“我注意到气味不好。真的是从下面飘过来的吗?”
松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下面的贫民区,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然后他说:
“政客和商人很少看到这样的地方。即使看到,也是像我们这样站得远远的。我怀疑有多少政客和商人在那下面走过。说到这点,我也不相信有多少画家这么做过。”
我听出他语气里带有激将的成分,便说:
“如果约会不会迟到,我倒不反对下去走一走。”
松田说得不错,那股臭气确实是那片社区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我们来到铁桥脚下,开始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气味越来越强烈,最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炎热中没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就是嗡嗡不绝的苍蝇。我又一次发现我吃力地想追上松田的步伐,但这次可不希望他放慢速度。
在我们两边,有许多类似集市上已经收摊的小摊,实际上就是家家户户的住房,有时只用一道布帘跟小巷子隔开。有的门前坐着老人,我们经过时,他们饶有兴趣但毫无敌意地盯着我们看;到处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脚边似乎一直有猫在逃窜。我们往前走着,躲开晾晒在粗糙绳子上的床单和衣物,经过哭闹的婴儿,吠叫的狗,还有隔着小巷、仿佛是从帘子后面彼此亲热交谈的邻居。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窄巷的两边是挖出来的阴沟。苍蝇在阴沟上方嗡嗡盘旋,我跟着松田往前走,清楚地感觉到阴沟之间的路越来越窄,最后我们好像是走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像是院子的地方,一片简陋的茅草屋挡住了前面的路。松田指着两间茅草屋之间的一个豁口,从那里能看见一片开阔的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