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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想到史密斯这个名字的?”希尔施问。“迈耶这个名字不是也很常见嘛,而且更有犹太味。”

坦嫩鲍姆有些窘。“这与我们的犹太教无关,”他解释道,“我们既不想否认犹太教,也不想时时刻刻用‘圣诞树’这个可笑的名字来强调它。”

“在爪哇岛,人们一生要换好几个名字,”我说,“完全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很明智。”我着了魔似的盯着眼前的一只鸡,它被浸泡在波特酒勾兑的汁中。

坦嫩鲍姆仍有些怕刚才的话伤害了罗伯特的宗教情感。他知道一些罗伯特作为犹太教马加比在法国的事迹,对他十分尊重。“您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希尔施笑了。“在这种场合当然得喝最好的香槟,唐·培里侬[63]。”

坦嫩鲍姆摇了摇头。“这种酒我们没有。今天没有,今天我们根本没有准备法国葡萄酒,因为我们不想回忆起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事。本来我们是可以弄到一些荷兰金酒和德国摩泽尔白葡萄酒的,但我们没要。我们在那儿经历的苦难太多,是美国收留了我们,所以我们今天只准备了美国葡萄酒和烈酒。对此您是可以理解的,是吧?”

希尔施对此似乎并不理解。“您在法国遇到了什么事?”他问。

“我在边境被遣返了。”

“所以现在您就进行单枪匹马式的封锁复仇?打一场饮料战!真够有主意的!”

“不是复仇,”坦嫩鲍姆解释说,“只是对接纳我们的这个国家的单纯感恩。我们有加利福尼亚起泡酒、纽约和智利白葡萄酒以及波旁威士忌。我们想遗忘,希尔施先生!至少今天!要不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我们想遗忘一切,包括我们那可恶的名字。我们想完全重新开始!”

我望着这个和蔼可亲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遗忘,我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而天真的字眼啊!但每个人对它大概都有不同的理解。

“坦嫩鲍姆先生,这里摆出的食品看上去可真是赏心悦目啊!”我说。“这足够一个连的人吃的了!这些今晚都要被吃光吗?”

坦嫩鲍姆轻松地微笑道:“来我们这儿的客人都有好胃口。您倒是动手吃啊,这是自助餐,谁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

我立即取了一条泡在波特酒汁中的鸡腿和些许肉冻。当我们慢慢在巨大的冷餐桌旁转悠、寻找可口食品时,我问希尔施:“你对坦嫩鲍姆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没有,”他回复道,“我仅仅对自己不满。”

“谁又不是这样呢?”

他望着我。“遗忘,”他激烈地说,“就好像这很容易做到似的!就那么忘了,好让舒适的生活不受干扰!只有那些没有什么可遗忘的人才能遗忘。”

“也许坦嫩鲍姆就属于这种情况吧,”我平静地边说边拿了一块鸡胸脯,“也许他有待忘记的只是钱财方面的损失,他们家没有亲属死亡。”

希尔施再次审视着我说:“每个犹太人都有死难亲属需要遗忘,每个!”

我环视一下四周。“罗伯特,”我说,“谁能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吃光?真是太浪费了。”

“会吃光的,”希尔施回答说,他的语气平静了些,“甚至有两拨人来吃。今晚来的是第一拨,来的都是混出些名堂的流亡者,或者是还没混出名堂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医生和律师,还有英语还很差或者干脆学不会的演员、作家及科学家。一句话,都是些逃出来的硬领无产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常食不果腹。”

“那明天呢?”我问。

“吃剩下的明天会送到一家援救组织,由他们分发给更贫穷的流亡者。这种援助方式虽然简单,但却有效。”

“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吗,罗伯特?”

“没有。”他说。

“我也这么认为!这里的所有食物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吗?”

“无一例外,”希尔施回答道,“做得多棒啊!坦嫩鲍姆在德国时有个厨娘是匈牙利人,所以她可以待在犹太人家里。当他离开德国时,厨娘没有另谋差事,而是在两个月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来到了荷兰,胃里还装着坦嫩鲍姆妻子的首饰。他妻子在离境前及时把那些未经镶嵌的美丽宝石交给了厨娘,过境前这位厨娘用两杯咖啡、一些奶油和几块柔软的点心把它们逐一吞了下去。事后证明她这么做几乎没有必要。她金发碧眼,体态丰满,拥有匈牙利有效护照,根本没有遭到盘查。现在她在这儿掌勺,连助手都不需要,谁都不知道这么多饭她是怎么做出来的。真是个宝!她堪称是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伟大美食传统的最后传人了。”

我盛了满满一勺焦黄色的鸡肝,是用洋葱炒的。希尔施闻了闻。“谁也经不住这种诱惑,”他说着也往自己的盘子上盛了一份,“上一次就是一份鸡肝救了我的命,我才没有自杀。”

“那份鸡肝里有没有蘑菇?”我问。

“没有,但有很多洋葱。你知道,《拉昂摘要》中说过,生活由不同的层面组成,这些层面分别有自己的重大事件发生。多数情况下它们不会一起坍塌,刚刚出了问题的层面则由其他层面支撑着。只有当所有层面一起坍塌时,才形成最大的危险。那就是人无缘无故自杀的时候,我也经历过那种时候。当时使我放弃轻生念头的正是洋葱炒鸡肝的味道。我决定在死之前还要吃一份洋葱炒鸡肝,这道菜还没有做好,我还需要等。我还要了一杯啤酒,但它不够凉,我等着它被冰镇到一定温度。期间我和别人聊天。我很饿,又等着第二份洋葱炒鸡肝。这么左等右等,我就恢复了正常,不想自杀了。这可不是趣闻轶事啊。”

“我相信你的话!”我拿起盛菜的大勺又添了一份洋葱炒鸡肝。“这是预防措施!”我解释说。“谨防自杀。”

“我还想给你讲另一个故事,每当听到许多流亡者说着蹩脚难懂的英语,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那是一位流亡的老妇人,她贫病交加,无依无靠。她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差点儿做成此事。可就在她拧开了煤气灶的开关时,她想起自己学英语的过程曾是多么艰难,最近几天她感到自己能听懂的好像多了一些。她突然认为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那一星半点的英语知识就是她拥有的一切,她紧紧抓住它不放,不忍让它与自己同归于尽,她就这样挺了过来。此后,只要我听到流亡者们带着很重的德语腔、费力而起劲地说英语,我都会想起她。这种英语虽然令我厌恶,却也让我刻骨铭心地感动。滑稽能防范悲剧,悲剧却无法防范滑稽。你看看那边那堆受挫的人吧!他们站在盛着鲱鱼沙拉、意大利沙拉和烤牛肉的容器前,既感动又感恩,虽然已经微醺,却仍旧满怀着可怜的勇气!他们以为最糟糕的局面已经熬过去了!他们试着在此忍饥挨饿、艰难度日。其实最糟糕的事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