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3/6页)
“什么事?”我问。
“现在他们还有一线希望。可要是真回去的话反而更糟!他们梦想着回国,作为一种补偿,哪怕他们不敢承认。这种梦想支撑着他们,但这仅仅是一种幻想!他们并非真的相信能回国,只不过是希冀着而已。要是他们回去了,可没有人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就是那些所谓的德国好人也不愿意,一部分人将直接继续怀恨他们,另一部分人则间接怀恨,因为他们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他们从前在故乡的日子要比在异乡这里还难过,他们能忍受这里的日子是因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能作为受欢迎的受害者回归故里。”
希尔施看了一眼排队拿自助餐的客人。“他们真让我怜悯!”他小声说。“他们这么老实。他们的老实让我怜悯,令我疯狂。走,让我们离开这儿吧,每次我在这儿都受不了!”
我们没走成,因为我看见了几年来都没有见过的精美维也纳煎肉饼。“罗伯特,”我说,“你知道,《拉昂摘要》第一条告诫我们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败坏胃口。稍加锻炼,二者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这只是在表面上听起来有些犬儒主义,实际上是很明智的。让我尝尝这煎肉饼吧。”
“尝吧!但要快!”希尔施笑道。“我看见坦嫩鲍姆的夫人来了!”
她穿一身红,像一艘满帆的护卫舰向我们走来,裙裾发出窸窣声。她人高马大,体态丰腴,情绪高昂,光彩照人。“希尔施先生,”她一口气说道,“佐默先生!您二位快来啊!要切蛋糕了,那块巧克力的。来帮忙切吧!”
我看着手里那块令人垂涎欲滴的维也纳煎肉饼。希尔施明白我的心思。“《拉昂摘要》第十条,”他说,“任何时候都可以吃一切想吃的东西。维也纳煎肉饼和巧克力蛋糕也可以一块儿吃!”
巧克力蛋糕很快就被吃光了。我觉得此后坦嫩鲍姆看上去要显得更幸福一些。“您现在靠什么为生呢,佐默先生?”他谨慎地问。
我向他讲述了在西尔弗兄弟那儿打工的事。“那活儿是长期的吗?”他问。
“不是,大概还有两周时间就可以干完了。”
“您懂画作吗?”
“稍微懂点儿,但还不足以当推销。您为什么问这个?”
“我认识一个人,他正在找帮手。工作性质跟您现在的差不多,打黑工。这也正是您所需要的工作方式。此事不急,一旦您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就给我打电话。”
我惊喜地望着他。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思,要是西尔弗那儿的工作结束了,我该干点儿什么。我只能打黑工,而黑工又不好找,并且报酬很低。“我有空,”我赶忙说,“在西尔弗那儿的工作随时可以终止。”
坦嫩鲍姆阻止道:“不要这么急。您一周后来电话也不晚,我还得跟那位熟人沟通此事呢。”
“我只是不想坐失良机,坦嫩鲍姆先生。”
“我也一样,”他微笑着答道,“我为您担了保的。”他站起身。“佐默先生,您会跳舞吗?”
“非跳不可的时候才跳,我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跳舞了。”
“我们请了一些年轻人。这年头要想举办欢乐的晚会已是奢望了,人们马上就会良心不安。可我希望家里人能真正高兴一回,特别是我的女儿露特。我不能一直等到人人都认为时机成熟了再办,对吧?”
“没错。况且今天的庆祝活动也有慈善性质。这类活动战时到处都有,纽约每隔几周就有一次。”
坦嫩鲍姆脸上担心的表情消失了。“您是这么认为的吗?也许吧,您说的肯定有理。那您就大快朵颐吧,我妻子会高兴的,还有我们的厨娘罗莎。十一点的时候还有晚餐,那时我们的匈牙利红烩牛肉汤就烧好了。下午就炖上了,有两种不同口味的,我建议您吃匈牙利塞格德[64]风味的!”
“他请你吃匈牙利红烩牛肉汤了?”希尔施问。
我点了点头。“那匈牙利红烩牛肉汤是在一口大锅里炖出来的,”他说,“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吃到。此外,这家人的朋友还可以带走满满一盒。这是美国最棒的匈牙利红烩牛肉汤。”他突然不言语了。“你看见那边那主儿了吗?那位正在吃加奶油的苹果派的,就跟饿死鬼似的。”
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可不是什么‘主儿’,”我说,“明明是位绝代佳人嘛,你看那脸蛋儿多标致啊!”我又往那边瞟了一眼。“她怎么误入歧途来到这儿了?来参加这个悲伤的聚会?她有什么隐秘的缺陷吗?大象般的脚踝或是定音鼓似的骨盆?”
“丝毫没有!等她站起来你就能看到她有多完美!脚踝像羚羊,膝盖似狄安娜[65],酥胸的线条犹如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双脚居然连一星半点鸡眼都没有。任何人们对美女惯用的溢美之词她都当之无愧!”
我吃惊地望着他,因为我很少听过他对什么人这么称颂有加。“意外吧!”他说。“我知道。为了让刚才提到的那些成堆老套的溢美之词更加全面,我还要告诉你,她叫卡门。”
“还有呢?”我好奇地问。“她还有什么奇闻异事?”
“她蠢!这个尤物蠢,不是一般的蠢,而是奇蠢无比!刚才吃苹果派那股劲儿对她来说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脑力劳动了,此后她其实得休息了。”
“可惜了。”我说。
“正相反!”希尔施反驳道。“引人入胜!”
“为什么?”
“因为这出人意料。”
“一座雕像会更蠢。”
“一座雕像不说话,这主儿可说。”
“可罗伯特,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在法国,有一次我帮她摆脱了困境。当时情况已是十万火急了,我那挂着外交官牌照的车就停在门外,我想开车带她逃离。但她却要先洗澡,然后更衣,接下来还想收拾所有的衣服带走。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盖世太保已经上路来抓她了。如果她提出还想去做头发,我都不会感到惊奇,幸好当时已经找不到理发师了。可她还想吃早餐,她认为不吃早餐会倒霉。我真想把那些羊角面包都甩到她那漂亮脸蛋儿上。她吃了早餐,还想把剩下的羊角面包和果酱带着路上吃。我紧张得浑身直哆嗦。在盖世太保赶到前一刻钟,她终于不紧不慢地上了车。”
“这可不再是简单的愚蠢了,”我欣赏地说,“这是天生懒散之具有保护性的魔术外套!是种上帝的馈赠!”
希尔施点了点头。“后来我不时还能听到她的消息。她就像一艘漂亮的帆船,在斯库拉[66]和卡律布狄斯[67]间慵懒地驶过。她曾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境,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那难以描述的从容不迫甚至解除了凶手的武器,她都没被强奸过。她是坐最后一架飞机——要不怎么说她从容不迫呢——从里斯本飞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