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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嫩鲍姆愕然。我看到他在思索,捉摸自己是否犯了个错误。“乌有”对他好像蛮有吸引力,因为它比史密斯更为隐姓埋名。接着他听到了厨房的门响,厨娘罗莎在那儿挥舞着一柄大木勺。他的精神为之一爽。“匈牙利红烩牛肉汤炖好了,先生们!”这位曾经的阿道夫·威廉解释道。“我们最好就在厨房吃,这道菜在厨房吃最过瘾。”

他在前面带路,我正想追随他,希尔施拦住了我。“卡门在那边跳舞。”他说。

“掌握着我的未来的人往那边走了。”我回复道。

“未来可以稍等片刻,”希尔施紧紧抓住我不放,“美可是稍纵即逝。《拉昂摘要》纽约修订版第八十七条如是说。”

我向卡门望去。泰然自若,犹如所有被遗忘的梦的化身,她被一名美国中士搂在怀里,这位中士高个,红发,双下巴,双臂长得令人想起猿猴。她的表情看上去悲天悯人。“她大概正在捉摸一种土豆煎饼的食谱吧,”希尔施说,“或者连这都没想!我尊崇这头温柔的母牛。”

“别哀叹!”我说。“要行动!您为什么没有早下手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个神奇的存在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可以不留痕迹地消失数年。”

我笑了。“这个特点可是连国王们都不具备的,女人们就更难做到了。忘掉你那痛苦的过去,马上行动。”

他疑惑地望着我。“此间我要去吃匈牙利红烩牛肉汤了,”我说,“塞格德风味的!同时与阿道夫·威廉·史密斯为自己那渺茫的未来未雨绸缪一下。”

当我回到劳施旅馆时,已是午夜。令我惊奇的是,玛丽亚·菲奥拉和莫伊科夫还坐在摆着丝绒沙发的小厅里下棋。

“您跟您的摄影师夜里很晚的时候还要开会吧?”我问。

她摇了摇头。“真爱打听事!”莫伊科夫替她回击道。“看来是个神经症患者!刚一出现就问这问那!真败兴!幸福就是安安静静不发问。”

“那只是母牛的幸福!”我反驳道。“这我今天晚上可是完全领教过了。绝对泰然自若的绝代佳人,一言不发。”

玛丽亚·菲奥拉抬起头问:“真的?”

我点点头。“独角兽公主。”

“那他需要来一杯伏特加,”莫伊科夫解释说,“作为普通人我们在此享受着自己悲愁的甜蜜。独角兽的崇拜者一般会吓得止步不前,害怕月亮上的阴影。”说着他把杯子放到桌上,往里面斟酒。

“真正俄国式无止无休的悲观厌世,”玛丽亚·菲奥拉说,“而非德国式的。”

“德国式的已经和希特勒同归于尽了。”我回复说。

办公室里响起了刺耳的铃声,莫伊科夫呻吟一声站起身。“是伯爵夫人,”他看了一眼房间号说,“大概又做有关皇村的噩梦了,我最好带瓶酒去。”

“您有什么可悲观厌世的呢?”我问。

“我今天可没有,是弗拉基米尔,因为他又成为俄国人了。共产主义者杀害了他的父母,几天前他们打败了德国人,重新占领了他的家乡。”

“我知道。可他不早就是美国人了吗?”

“难道人有朝一日真能变成美国佬?”

“为什么不能呢?这恐怕比变成什么别的人更容易吧?”

“也许吧。此外您还想知道什么,您这个爱打听事的主儿?我这个钟点还坐在这里干吗?坐在这个毫无安慰的小屋?您不想问这个问题吗?”

我摇摇头。“您为什么不可以在这儿呢?您有一次告诉过我,劳施旅馆正好位于您的住所和工作场所——尼基摄影室之间,这里就是您上阵之前和下阵之后歇脚喝一杯的最佳地点了。而且弗拉基米尔·莫伊科夫的伏特加又是一流的,此外您以前还在这儿住过。那您干吗不可以待在这里呢?”

她点点头,专注地望着我。“您忘了,”她说,“要是一个人对一切都无所谓了,那待在哪儿都一样。是这样吧?”

“完全不是!其间的差别很大。我宁愿富有、健康、年轻和失望,也不愿贫穷、病痛、年老和无望。”

玛丽亚·菲奥拉突然笑了。我常常发现她可以突然从一种情绪毫无过渡地转换成完全相反的情绪。这每次都令我着迷,因为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瞬间她又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漂亮姑娘。“告诉您真相吧,”她说,“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因为以前在这儿的时候情况还要糟很多。这是一种自我安慰。此外这里也是一小块流动的虚拟家乡,我没有别的家乡了。”

莫伊科夫把酒瓶留在桌上,我给玛丽亚·菲奥拉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伏特加的味道犹如吃过厨娘罗莎的塞格德风味匈牙利红烩牛肉汤后的生活本身一样,令人回味无穷。与我共酌的姑娘喝起酒来像匹小马一样是一口闷的,她这个特点我早就发现了。“幸与不幸,”她说,“这都是十九世纪伟大而庄严的概念。我根本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其他概念来代替它们!也许是寂寞和不寂寞的幻想?我不知道,此外还能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们对幸与不幸的观点各异:她的似乎是美学意义上的,我的则是实打实的。这也与个人的不同经历有关,而不是完全依赖于想象力。想象力会欺骗、改变和伪造。此外我也不完全相信玛丽亚·菲奥拉的话,她变幻莫测。

莫伊科夫回来了。“伯爵夫人又梦见攻打冬宫了,”他解释道,“我把那半瓶伏特加给她留下了。”

“我得走了。”玛丽亚·菲奥拉说,她望了一眼棋盘补充道:“我反正也已经陷入绝境了。”

“我们大家彼此彼此,”莫伊科夫回复说,“这不是放弃的理由。相反,这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自由。”

玛丽亚·菲奥拉妩媚地笑了。她对莫伊科夫一向友善,就好像他是她的远房亲戚似的。“我这个年龄谈不上自由了,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她说,“我也许有些绝望,但我还相信鬼神。您愿意送我回家吗?不坐出租车,步行。您不也是个夜游者吗?”

“愿意。”

“再见,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她小心地吻了莫伊科夫那长满胡茬的脸。“再见,劳施旅馆!”

“我现在住在五十七街,”到外面后她说,“在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间。与我所有其他东西一样,房子是借的,跟出游的朋友借的。对您来说是不是太远了?”

“不远,我夜里常在大街上逛。”

她在一家鞋店前驻足而立。鞋店已经关门,里面空无一人,但仍旧灯火通明,强烈的灯光照射着金字塔般堆放的皮鞋和绸布鞋,构成了一幅死寂的静物画。玛丽亚仔细研究着那一双双鞋子,表情专注严肃,犹如准备偷袭猎物的猎手,头微微前倾,嘴唇微张,就像马上要张口说话一般。可她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更深,似乎要叹气,随后转身走开,脸上还挂着心不在焉的微笑。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