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7/12页)
“哦,不过,我敢说她肯定会离开。既然她不能请任何人上门,也就没理由待在这儿了。”
“在这儿她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有一座当地人的房子,但也没有任何人会接纳她了。传教士已经开始捅她刀子。”
麦克菲尔医生看了看大雨。
“唉,看来等天放晴也没用。”
到了晚上,戴维森在客厅里跟他们讲起自己早年上大学时的经历。他当时身无分文,靠在假期打零工才挺了过来。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独自一人待在小房间里。突然之间,留声机响了起来。她是故意挑衅,以掩饰寂寞,不过没人唱歌应和,因而显得沮丧。这音乐就像求救的呼喊。戴维森不予理会,一则冗长的趣事正说到一半,现在依旧面不改色地往下讲。留声机继续唱着,汤普森小姐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似乎是夜晚的寂静让她心烦意乱。空气又闷又热,麦克菲尔夫妇上床后难以入睡,只能并排躺着,两眼大睁,听着帐外的蚊子无情的嗡嗡声。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终于悄声说。
他们听到有人说话,是戴维森的声音,从板壁那边传了过来。声音单调、热切,一直持续着。他在大声祈祷,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她不再嘲讽般热情地打招呼,也不笑,只是昂着头走过去,敷了脂粉的脸上表情阴沉,皱着眉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商人告诉麦克菲尔她曾试着另找地方住,但没有弄成。晚上她依然用留声机播放唱片,但见面时很显然是强颜作笑。拉格泰姆[2]自有那种喑哑、心碎的节奏,像是绝望的一步舞曲。礼拜天她刚开始放音乐,戴维森便让霍恩去请她马上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给拿了下来,屋里一片静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不停敲击着铁皮屋顶。
“我觉得她烦躁不安。”第二天商人对麦克菲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所以很害怕。”
麦克菲尔那天早上瞧过她一眼,吃惊地发现她的傲慢表情有了变化,现出惊魂不定的神色。混血儿斜眼看了看他。
“估计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吧?”他大着胆子问。
“我不知道。”
霍恩问这个问题倒是出奇,因为麦克菲尔也觉得传教士在神秘地做着什么事情,模模糊糊感到他在这个女人周围编织着一张网,周密细致,有条不紊,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冷不丁把绳子收紧。
“他让我告诉她,”商人说,“无论任何时候她需要他,只管让人去叫,他都会来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也没作停留,只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就撤了。感觉她都快要抹眼泪了。”
“一个人孤孤单单,她肯定受不了。”医生说, “还有这雨,简直让任何人神经过敏。”他没好气地说下去,“这该死地方的雨,难道一直下个没完吗?”
“在雨季这是一成不变的,毕竟一年的降水有七千六百毫升呢。知道吗?这是由港湾的地形造成的,像把整个太平洋的雨都吸来了。”
“这该死的地形。”医生说。
他搔了搔蚊子叮咬的地方,发觉自己很容易着急。等雨一停,太阳就会出来,把这里变成温室,蒸汽上浮,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劲头生长着。据说当地人生性快乐天真,可身上的文身和一头染发让他们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他们光着脚啪嗒啪嗒尾随着你,让你忍不住回头去看,担心他们悄悄溜到你身后,随时将一把长刀插入肩胛骨下。你无法猜出他们分得很开的眼睛后面藏着什么样阴险的念头。他们有点像画在神庙墙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带有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
传教士来了又去,好像很忙的样子,但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霍恩对医生说他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也提起这事。
“总督表面上决心很大。”他说,“但当你言归正传,他就软骨头了。”
“我估计,这意思是他不太愿意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打趣地暗示道。
传教士没有笑。
“我想让他做正确的事情。这事不该让别人说服了才去做。”
“不过什么才是正确的,恐怕人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一个人脚上长了坏疽,你会容忍他犹犹豫豫不去锯掉吗?”
“坏疽是一个存在的事实。”
“罪恶呢?”
戴维森做的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餐,还没分开去饭后小睡——午睡是炎热施加给女士们还有医生的必修课,只有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不抱什么耐心。门咣当一声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戴维森走过去。
“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总督那儿都说我什么来着?”
她气急败坏,唾沫四溅。接着是片刻的停顿。然后,传教士推过来一把椅子。
“你不坐下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能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可怜的混蛋!”
她脱口爆出一连串痛骂,既下流又粗野。戴维森始终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一再对我辱骂污蔑,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我必须请求你别忘了女士们还在场。”
她此时怒火上涌,拼命忍住眼泪,脸又红又肿,就像马上要窒息。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菲尔医生问。
“有个家伙来这儿,说我必须搭乘下一班船走人。”
传教士的眼里是否闪过一丝微光?至少脸上毫无表情。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总督让你继续留着。”
“是你干的,”她尖叫着, “你别想骗我,就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敦促总督采取与他的义务相符的唯一可能的措施。”
“为什么你不离我远点儿?我做的事情又没有危害你。”
“你尽管放心,就算危害到我,我也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个假模假样的破镇子上吗?我看上去像二流货吗?像吗?”
“既然这样,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混不清地怒喊了一声,夺门而出。周遭一阵短暂的沉默。
“让人宽慰的是总督终于采取了行动,”戴维森开口了,“那个软弱的人,总是优柔寡断。他说,她只不过在这儿待两个星期,要是去了阿皮亚,就处在英国的管辖之下,跟他毫无关系了。”
传教士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