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第2/7页)
我急忙缩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透过朦胧的夜色,看到下方远处有一片大平原。一条大河从我脚下成半圆形延伸开去,围绕住这片平原。河水那钢铁般的反光有时隐隐约约闪烁一阵,显示河水的流向。我所站的山冈突然低落,形成几乎垂直的悬崖。山冈的巨大轮廓黑魆魆的,在苍茫的夜空中显得非常突出,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座悬崖与平原形成的角落里,在流到此处便像一面黑镜子似的一动不动的大河边,在陡峭的山脚下,有相互靠近的两堆火迸射着红红的火焰,冒着烟。火堆周围人影幢幢,有时清清楚楚映照出一个小小的、鬈发的头的前半面……
我终于弄清了我来到什么地方。这片草地叫别任草地,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的……但是要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在夜里。两腿已经累得发软了。我拿定主意要到火堆跟前去,跟那些人在一起,等到天亮。我把那些人当成牲口贩子。我平平安安地来到下面,但我还没有放开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老大的长毛白狗恶狠狠地叫着向我猛扑过来。火堆旁响起清脆的孩子声,有两三个孩子很快地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诘问。他们跑到我跟前,立刻把特别对我的季安卡的出现感到惊讶的两条狗唤回去,我也走到他们跟前。
我把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当成牲口贩子,弄错了。这不过是附近村子里几个农家孩子,看守马群的。在我们这地方,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就把马赶出去过夜,在田野上吃草,因为白天总是有苍蝇和牛虻叮咬。在日落之前把马群赶出来,到天亮时赶回去——是农家孩子们的一大乐事。他们光着头,穿着旧皮袄,骑着动作最利落的驽马飞跑,快快活活地叫着,吆喝着,悠荡着胳膊和腿,高高地颠动着,高声笑着。轻微的尘埃像黄黄的柱子似的竖起来,顺着大路奔驰。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传开去,一匹匹马竖起耳朵跑着。打头的往往是一匹长鬃枣红马,竖着尾巴,不停地倒换着四蹄,凌乱的鬃毛上带着牛蒡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过我是迷了路的,就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问过我是从哪儿来的,沉默了一下,就往旁边让了让。我们聊了不大的一会儿,我就躺到一丛被吃光了叶子的灌木底下,朝周围打量起来。这景象是很美妙的:火堆周围有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光圈在颤动着,仿佛碰到黑暗要停下来;火熊熊燃烧着,有时向光圈以外投射急速的闪光;细细的光舌有时舔舔光秃的柳枝,一下子又消失;尖尖的、长长的黑影有时也闯进来一刹那,而且一直跑到火堆上——这是黑暗和光明在搏斗。
有时候,在火势较弱的光圈缩小的时候,从涌上来的黑暗中会突然露出一个长着弯弯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者一个纯白色马头,留神地、呆呆地向我们望着,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青草,接着又低下头去,立刻不见了。只能听到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
在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情形,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上一层几乎是黑色的帷幕。然而可以看到接近天际的远处的山冈和树林,像一串长长的、模模糊糊的黑点儿。黑暗而晴朗的天空带着神秘的磅礴气势高高地悬在我们顶上,又庄严,又雄伟。吮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清新气息——俄罗斯夏夜的气息,胸中快活得连气也顾不得喘了。四周围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响声……只是旁边的河里偶尔突然响起大鱼拍溅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有时被涌来的波浪微微冲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的毕剥响着。
孩子们坐在火堆周围,本来想把我吃掉的两条狗也坐在这儿。它们有好一阵子不能容忍我在场,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火堆,有时带着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呜噜几声。先是呜噜,后来就轻声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图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个: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样子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经心。从各方面看来,他是属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来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开心。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强强披得住,浅蓝色腰带上挂一把小梳子。他那双浅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沙头发黑黑的,乱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还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头老大,如常言说的,像啤酒锅,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匀称。这孩子并不好看——这是不用说的!——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显得非常聪明和率直,而且声音中流露出刚强。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不过是普通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钩鼻子,长脸,眼睛眯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忧虑神气;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也不动,紧蹙的眉头从不舒展——他好像因为怕火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黄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一小绺一小绺地从小毡帽底下往外翘着,他时不时地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着新的树皮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腰上绕了三圈,紧紧勒着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样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岁。
第四个是科斯佳,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那沉思和悲伤的眼神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脸不大,瘦瘦的,而且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巴小得几乎看不出,然而那双乌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给人奇怪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说嘴巴(至少他的嘴巴)说不出的话。他的个头儿小小的,体格孱弱,衣着寒碜。
最后一个孩子是瓦尼亚,我起初竟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蜷缩在一张疙疙瘩瘩的粗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露一露他那淡褐色鬈发的头。这孩子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下打量着孩子们。有一堆火上支着一口不大的铁锅,锅里煮的是土豆。巴夫路沙照看着,跪在地上,用一根木片往翻滚的水里扎。菲佳躺着,用胳膊肘支着头,敞着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仍然那样使劲眯着眼睛。科斯佳微微低着头,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瓦尼亚在自己的席子底下一动不动。我装作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又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