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第4/7页)
“上帝保佑吧!”伊柳沙小声说。
“哎,你们这些胆小鬼!”巴夫路沙叫道,“怕什么呀?你们瞧,土豆熟了。(大家一齐凑到锅子跟前,吃起热气腾腾的土豆,只有瓦尼亚一动也不动。)你怎么啦?”巴夫路沙问道。
可是瓦尼亚并没有从他的席子底下爬出来。锅子很快就空了。
“伙计们,”伊柳沙说起来,“你们听说前些天在我们瓦尔纳维茨出的一件稀奇事儿吗?”
“是在堤坝上吗?”菲佳问。
“是的,是的,是在堤坝上,在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很不干净,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凹地、冲沟,冲沟里常常有蛇。”
“哦,出了什么事儿呢?你说呀……”
“是这样一回事儿。菲佳,你也许不知道,有一个淹死的人葬在我们那儿。那人是很久很久以前,池塘还很深的时候淹死的,可是他的坟还看得见,不过已经不显眼,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就在前几天,管家把看猎狗的叶尔米尔叫了去,说:‘叶尔米尔,你到邮局去一趟。’我们那儿的叶尔米尔常常上邮局去。他把他的狗全折腾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活不长,总是活不长,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驯犬手,好得不得了。于是叶尔米尔就骑上马到城里去了,谁知他在城里磨蹭了一阵子,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醉了。这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亮堂堂的……叶尔米尔骑着马经过堤坝:他走的这条路一定要从这儿经过。叶尔米尔骑在马上走着走着,就看见那个淹死的人的坟上有一只小绵羊来来回回走着,白白的,一身鬈毛,挺好看。叶尔米尔就想:‘我就去把它捉住,不能让它白白跑掉。’他就下了马,把它搂在怀里……那只羊倒也乖乖的。叶尔米尔就朝马走去,那马见了他却往后倒退,打响鼻,摇晃头。但是他把马喝住,带着羊骑上去,又往前走,把羊放在自己前面。他看着它,那羊也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叶尔米尔害怕起来,心想,我没见过羊这样盯着人的眼睛看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就一个劲儿地抚摸起羊的毛,说:‘咩,咩!’那羊忽然龇出牙齿,也对他叫:‘咩,咩!’……”
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两条狗一下子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叫着从火边跑了开去,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得要死。瓦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腾地跳起来。巴夫路沙叫喊着跟着狗跑去。狗叫声很快就渐渐远了……可以听见受惊的马群慌乱的奔跑声。巴夫路沙大声吆喝着:“阿灰!阿毛!……”过了一小会儿,狗不叫了,巴夫路沙的声音已经远了……又过了一阵子,孩子们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等待什么事儿……突然响起一匹奔跑的马的蹄声,一匹马来到火堆旁猛地停下来,巴夫路沙抓住马鬃,敏捷地跳下马来。两条狗也跑进火光的圈子里,立刻坐了下来,吐出红红的舌头。
“那儿怎么啦?怎么一回事儿?”孩子们问。
“没什么,”巴夫路沙朝马挥了挥手之后,回答说,“大概是狗闻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一面呼哧呼哧喘着气,一面平静地回答说。
我不由得对巴夫路沙欣赏了一会儿。此时此刻他非常好看。他那并不漂亮的脸因为骑马快跑了一阵子显得生气勃勃,流露出勇敢豪迈、坚强刚毅之气。他手里连一根棍棒也没有,就在深夜里毫不犹豫地一个人跑去赶狼……我望着他,心里想:“多么好的孩子呀!”
“怎么,你们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儿常常有很多狼,”巴夫路沙回答说,“不过狼只有在冬天才骚扰人。”
他又坐到火堆前了。他在坐下的时候,用一只手拍了拍一只狗的毛茸茸的后脑勺,高兴起来的畜生带着得意和表示感激的神气从一旁望着他,很久没有转过头去。
瓦尼亚又钻到席子底下。
“伊柳沙,你给我们讲的事儿多可怕呀。”菲佳说起话来。他是富裕农民的儿子,所以总是带头的。(他自己说话很少,仿佛怕说多了有失身份。)“这两条狗也见鬼,叫起来了……是的,我听说,你们那地方不干净。”
“你是说瓦尔纳维茨吗?……可不是!顶不干净了!听说,有人在那儿不止一回看见老爷——死去的老爷。听说,老爷穿着长襟外套,老是唉声叹气,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爹碰到他,就问:‘伊凡·伊凡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什么呀?’”
“他问他吗?”菲佳吃惊地插嘴说。
“是的,问他的。”
“啊,特罗菲梅奇真算好样儿的……哦,那老爷怎么说呢?”
“他说:‘我找断锁草……断锁草。’说的声音很低,很低。‘你要断锁草干什么,伊凡·伊凡内奇老爷?’他回答说:‘在坟里闷得难受,很难受,特罗菲梅奇,我想出来,想出来呀’……”
“有这种事!”菲佳说,“就是说,他没有活够哩。”
“真奇怪呀!”科斯佳说,“我还以为只有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才能看见死人呢。”
“死人随时都能看得见,”伊柳沙很有把握地接话说。(我看出来,他最了解农村的种种迷信传说),“不过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可以看到这一年里轮到要死的活人。只要那天夜里坐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望着大路就行。有谁从你面前大路上走过,谁就在这一年死。去年我们那儿的乌里雅娜老奶奶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哦,她看见什么人吗?”科斯佳好奇地问。
“当然看见啦。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人也没看见,也没听见……只是好像有一条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着,叫着……忽然她看到有一个光穿衬衫的男孩子顺着大路走来。她仔细一看——是菲多谢耶夫家的伊凡什卡呢……”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一个吗?”菲佳插嘴问道。
“就是他。他走着,连头也不抬……可是乌里雅娜认出他来了……后来她又一看:有一个老奶奶走来了。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哎呀,我的天呀!——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她乌里雅娜呢。”
“真是她自己吗?”菲佳问。
“真的,是她自己。”
“那又怎样,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还不到一年嘛。你瞧瞧她那模样吧,只剩一口气了。”
大家又不做声了。巴夫路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树枝儿。那火猛地一爆,小树枝儿立刻变黑了,毕毕剥剥响起来,冒起烟来,渐渐弯曲,烧着的一头渐渐翘起来。火光猛烈地颤抖着,射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向上。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进这火光里,浑身洒满炽烈的火光,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转儿,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