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第4/6页)
“老爷,老爷呀!”卡西扬忽然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说。
我惊愕地欠起身来:在这之前他回答我的问话都很勉强,谁知他突然自己说起话来。
“你有什么事?”我问。
“喂,你为什么打死这只鸟呀?”他直直地望着我的脸,说道。
“怎么为什么?……秧鸡——这是野味:可以吃嘛。”
“老爷,你可不是为了吃打死它,你才不会吃它呢!你打死它是为了取乐。”
“比如说,你自己想必也吃鹅或者鸡吧?”
“那些东西是上帝派定给人吃的,可这秧鸡是树林里自由的鸟儿。也不单是秧鸡,还有许多活物——所有树林里的,田野里和河里的,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的和低处的,打了都是罪过,要让它们在世上活到自己的大限……人有人吃的东西,人另外有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粮食——上帝的恩赐——和天降的水,还有祖宗传下来的家畜家禽。”
我惊讶地望着卡西扬。他的话说得非常流畅自如。他不假思索,说得又带劲又平和、又庄重又亲切,有时还闭着眼睛。
“依你看,那捕鱼也是罪过了?”我问。
“鱼的血是冷的,”他很有信心地回答说,“鱼是没有声音的活物。鱼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活物。鱼没有感觉,鱼身上的血不是活的……”他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血呀,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太阳,血不能见光……让血见光是天大的罪过,是天大的罪过和可怕的事儿……唉,天大的罪过呀!”
他叹了一口气,就低下了头。说实话,我真带着十分惊愕的心情看了看这个奇怪的老头儿。他的话真不像一个庄稼人说的话——普通老百姓不说这样的话,能说会道的人也不说这样的话。这是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庄严而奇怪的话……我没有听见过这类的话。
“请问,卡西扬,”我一直注视着他那微微发红的脸,问道,“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他的眼睛不安地转悠了一小会儿。
“我是照上帝旨意过日子,”他终于回答说,“至于说干哪一行——不,我哪一行也不干。我这人很无知,从小就是这样。能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我可不是一个能干人……我怎么会能干呀!我体力不行,手又笨。比如说吧,到春天,我就捕捉夜莺。”
“捕捉夜莺?……你不是说,不论是树林里的、田野里的,不论什么地方的活物,都是碰不得的吗?”
“是的,打死是不应该的。到了死的时候,自然要死。就拿木匠马尔登来说吧,木匠马尔登本来是活着的,可是没有活多久就死了。他老婆现在又为丈夫伤心,又为小孩子伤心……不论人,不论野物,早晚都要死。死放不过你,你也逃脱不了死。可是帮着死是不应该的……我不是把夜莺打死,决不是打死!我捕捉夜莺,不是让夜莺受罪,不是害它们的性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开心取乐。”
“你是到库尔斯克去捕捉夜莺吗?”
“也到库尔斯克去,也到远些的地方去,那要看情形了。我常常在沼地上、在树林里过夜,一个人在耕地上、在荒野里过夜:有山鹬啾啾叫,有兔子吱吱叫,有野鸭呱呱叫……晚上我留神看着,早晨细心听着,天麻麻亮在树棵子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多么悲伤,多么好听呀……真悲伤呢。”
“那你卖夜莺吗?”
“卖给好心人。”
“那你还做什么?”
“怎么做什么?”
“干什么活儿呀?”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
“我什么活儿也不干……我干活儿不行。不过,我识字。”
“你识字吗?”
“我识字。这是多亏了上帝和一些好心人。”
“你怎么样,有家小吗?”
“没有,没有家小。”
“怎么一回事儿?……是死了吗?”
“不,就是没有:这一生没有这样的好运。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都是按上帝的旨意行事;可是人必须正直——这是最要紧的!就是说,要合乎上帝的心意!”
“你有亲戚吗?”
“有……不过……就那样……”
老头儿不肯说了。
“请你说说,”我开口说,“我听见我的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治好马尔登的病。你真的会治病吗?”
“你的车夫是一个正直人,”卡西扬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可也不是没有罪过。说我是医生呢……我算什么医生呀!……谁又能治病呀?这全靠上帝安排。是有一些……草呀,花呀,确实有些效验。就比如鬼针草,是一种对人有益的草;车前草也是这样。说说这些草,也不是不体面的,因为这些草都是纯洁的草,上帝的草。可是,另外一些草就不是这样了,另外一些草也有效验,可也是罪过,连说说这些草都是罪过。除非一面做祈祷……当然啦,也有这样的祈祷词……谁相信,谁能得救。”他放低声音,又这样说了一句。
“你什么药也没有给马尔登吗?”我问。
“我知道晚了,”老头儿回答说,“可是这有什么呢!人生死是有定数的。木匠马尔登不是长命人,在世上是活不久的,果然就是这样。是啊,凡是不能在世上久活的人,就连太阳也不能像对别人那样使他温暖,吃了粮食也没有益处——好像已经约定要往另外一块地方去了……是啊,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把你们迁到这儿很久了吗?”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我问道。
“不,不很久,大概有四年。老东家在世的时候,我们一直住在自己的老地方,可是,这不是,监护人把我们迁过来了。我们的老东家心肠又好,又和善,愿他早升天堂!哦,当然啦,监护人做得也对。看来,也不得不这样。”
“你们以前住在哪儿?”
“我们住在美丽的梅恰河边。”
“那地方离这儿远吗?”
“大约有一百俄里。”
“怎么,那儿好些吗?”
“好些……好些。那地方辽阔,到处有河,那是我们的窝儿。这地方窄小,缺水……我们在这儿就冷清了。在我们那儿,在美丽的梅恰河畔,你爬上山冈,爬上去一看:我的天呀,这是什么呀?嗯?……又有河,又有草地,又有树林;那边是礼拜堂,再过去又是草地。可以看到很远很远……你望吧,望吧,哎呀,实在太美了!这儿吗,土地确实也很好,是壤土,庄稼人都说,是很好的壤土,而且我种的庄稼到处都长得很好。”
“怎么样,老人家,你说实话,是不是想回家乡住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