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面埋伏(第4/7页)

她把皮帽子随手一扔,走过来坐到了炕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炕沿上。她低着头,睁圆了眼睛看着他问:“醒了?”

她的眼珠子很亮,瞳孔里含着清光。雷一鸣心里有些发蒙,所以在和她对视了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她笑着,牙齿很白,一侧的小虎牙微微的有些龅。“真醒了?上午你也醒了一次,瞧我一眼就又迷糊过去了。”然后她抬起头面向门外,野调无腔地大嚷,“你们瞧,这人真活过来了!我就说那支破枪打不出人命来,你们还不信!往后那枪专留着给老六打鸟用吧,那枪的劲儿,也就够打个鸟儿!”

外头有个爷们儿嚷了起来:“可别提鸟儿了,老六的兜裆下午被你踹了一脚,现在还捂着他那鸟儿在地上蹲着呢!”

姑娘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告诉老六,往后再跟我蹬鼻子上脸地说昏话,别说他的鸟儿,我连他的蛋都一窝端了!”说完这话,她又嚷道,“送盏灯进来!”

一个半大小子端进来一盏小油灯,姑娘接过油灯放在炕沿上,低下头又面对着雷一鸣:“哎,我跟你说,你那马丢了不赖我,可你肩膀上挨的这一枪,确实是我打的,这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可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灰扑扑地从林子里那么一过,我还以为是头鹿呢!”

雷一鸣这才明白过来——要放平时,这绝不是这个野丫头赔礼道歉就能完结的事情。这野丫头开枪的时候,万一枪口往下偏了几寸,这粒子弹就能打穿他的心肺;枪口若是偏向了上方,更能直接崩了他的脑袋!

放在平时,他直接就会毙了这个毛手毛脚愣头青似的野丫头,可现在并不是平时,现在是他的非常时期,他须得比张嘉田更能屈能伸,乖乖躺好接受她的道歉。他扭过脸望着野丫头,轻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野丫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说:“这儿是石砾子山。”说到这里,她一拍胸脯,“我的地盘!”

雷一鸣咳嗽了一声,牵动了肩膀的痛处,登时疼得呻吟了一声。皱着眉头把这股子疼劲儿熬了过去,他的头上出了汗,喘息着又问:“你的地盘?那你应该也是有字号的了?”

野丫头笑笑,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不是平凡姑娘的眼睛。“等你把伤养好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满山红就是我!”

然后她又问:“你呢?你是干吗的?”

不等雷一鸣回答,她伸手就去摸他的领章、肩章,又抓了他的军装捻了捻:“这呢子真厚实,衣裳料子这么好,你得是个官儿吧?”

雷一鸣知道下层的女子粗野起来,可是相当的粗野,可是此刻忽然被她那脏爪子抓摸了一通,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我……算是吧!”

满山红收回了手,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又问:“那你是哪家的官儿?瞧你这身呢子,你得是个大官儿啊!”

雷一鸣正要回答,然而胸中一阵气短,他想咳嗽,却又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侧了身,尽量去痛快地喘几口气。满山红倒是个热心肠,伸手给他轻轻地拍了拍后背——拍了几下之后,她忽然跳下炕去,从个瓦罐子里倒出一碗温水,端过来喂他喝了几口,又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雷一鸣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他反倒感觉轻松了些许,因为满山红仿佛是怕他冻着,在他身上压了好几层毛皮褥子和厚棉被。从满山红手里接过一碗成分不明、像米粥又像糨糊似的东西,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抬起头来,见满山红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野丫头年纪不大,如今近距离观察,他越发感觉她年少,甚至偶尔还带着一点儿稚气。女土匪他是见识过的——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过几位,可饶是如此,满山红这种女童军似的土匪,还是让他感到惊讶。

将那一碗滚热的东西喝了一半,他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满山红本来正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冷不丁地听了这句问话,她忽然板了脸,从小姑娘瞬间変成了不男不女的匪徒:“你问这个干吗?”

雷一鸣答道:“我看你好像还是个孩子。”

满山红狐疑地盯着他:“那你多大了?”

雷一鸣抬眼望着她:“给你做长辈是足够了。”

满山红一撇嘴:“哟,你还等着我叫你一声叔叔不成?”

雷一鸣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一口一口地把那碗东西喝光。他把碗递给满山红,满山红这时却又和缓了脸色,问道:“还有肉呢,肘子肉,我给你端一碗?”

雷一鸣摇了摇头,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马?我打算趁夜赶路回我的营里。”

“你到底是哪儿的官啊?你的军营在什么地方?”

“不远,在安土镇上。”

满山红想了想:“安土镇我知道,可那镇上也没军营啊!”

“我是过路的,暂时住在那里。”

满山红听到这里,慢慢且深深地点了一点头,然后在那闪闪烁烁的油灯火光之中,她抿嘴笑了,笑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非常野,也非常坏:“啊,我明白了。”

她端着碗站了起来:“马,我是没有,我这儿就只有三头驴,还不往外借。你要想走呢,也成,你写封信,我托人给你捎到安土镇上去。你让你的部下带五千大洋过来,咱们一手拿钱,一手交人。”

说到这里,她又乐了:“你放心,我们跟你又没仇,你留这儿一天,我们就管吃管喝地招待你一天,还给你治伤,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你罪受。可你要是想跟我们玩阴的,那我们也奉陪到底。”

雷一鸣听到这里,发现自己竟是被这个野丫头绑了票,惊讶之余,气得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爱谁谁!我满山红十三岁杀人上山,谁都不怕!”

雷一鸣瞧出了她是“谁都不怕”,索性也就不多说废话,直接对她招了招手:“别走,你拿纸笔过来,我这就写。”

雷一鸣得到了小炕桌,以及全套的笔墨纸砚。然而手握着毛笔,蘸饱了浓墨,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问满山红道:“你知不知道张嘉田这个名字?”

满山红不假思索地回答:“知道。”

“你认识他吗?”

“我上哪儿认识他去!他只要别上山剿匪,那我们就犯不上去惹他。”

“洪霄九呢?”

这回满山红直接摇了摇头。

雷一鸣又问:“曹正雄呢?”

满山红笑了:“他去年进山打过我们,让我们给打跑了。”

雷一鸣把毛笔放了下来,说:“这封信我不能写,我刚跟张嘉田和曹正雄的队伍打过仗,现在他们的人一定还在四处找我。我这封信万一落到了他们的手中,我必死无疑,你也要受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