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流成河(第5/9页)

碎石崩上半空,和碎石一起飞溅起来的,还有行人的断头残肢。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脸,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女人是林燕侬,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行人见状,当即拽了她往旁边跑,又有人惊惶地哭喊:“又来炮弹了!”

果然,新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低空,将不远处的民房炸成了一片废墟。林燕侬挣脱了旁人的手,头脸都是剧痛,眼前一片血红,只能挣扎着往那师部里逃——她往回逃,张文馨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号啕:“我的儿子还在城外,我的儿子啊!”

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张宝玉的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张嘉田。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进了一座石洞子里,一手依然死死抓着半死的老二。他不知道马永坤此刻如何了,也不知道张宝玉此刻如何了,他想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死在最初的扫射中,死在最后的爆炸里了。

这一次他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可他胸中一阵一阵闷痛,痛不可忍。只有雷一鸣死了,或者他自己死了,这痛才能消除。

(四)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过了一段曲折的石洞,最后他们手脚着地爬出来重见了天日,感觉那枪炮的声音是被自己甩在身后远方了,可依旧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都不回头。

这现实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看都不敢看了。

满山红带着他们继续逃,跑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们坐下来顺着陡坡往下出溜,滑到坡底站起来,满山红拨开前方的乱草,前方赫然又是一处洞口。

这处洞口向下通到了半山腰,他们到了半山腰之后转弯向北,一步不停地继续狂奔。后方的天空中升起了浓云,是山顶燃起了大火。大火把枯树烧得劈啪作响,迅速蔓延开来。

他们依旧是逃,依旧不敢回头。

与此同时,青余县城的老城墙,已经被炮火轰塌了一角。骑兵向着那一角发起了冲锋,冲了一次,被打退回来,再冲第二次。陈运基已经发话了,这回只要打进青余县城,全师就地开抢半天。可丑话说在前头,莫桂臣师长打完石砾子山之后,也是要率兵往青余县来的,你们若不能抢先一步进县城,等莫师的士兵一来,这座县城可就不够你们抢的了。

士兵们得了这样的承诺,又知道自己的确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大有胜算,所以这一仗打得心急火燎,骑兵在第三次冲锋中终于突破了城墙缺口处的防线,于是后方的步兵一拥而上,也潮水一般冲进城里去了。

与此同时,洪霄九带兵撤出了县城,向北逃去。曹正雄在青余县经营了几年,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哪知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张嘉田,引来了无穷无尽的祸事。他恨透了张嘉田,对舅舅也是敢怒不敢言。洪霄九板着脸,也觉得眼前的形势出乎意料——他看出来张嘉田起了外心,也一直提防着他会带兵投到雷一鸣的怀抱,哪知道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长远了,雷一鸣所要的,当真只是速战速决。张嘉田的部下、士兵也都是一群浑蛋,听见张嘉田死在石砾子山了,便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连带着他的部下也慌了神。一步乱,步步乱,害得他只能撤退——再不撤退,他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陈运基的兵进了青余县城,开始狂欢。

他们抢钱,抢女人,笑嘻嘻地用刺刀猛戳窗后墙根下立着的芦席卷子,把躲在卷子里的小媳妇扎成血葫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被他们从地窖里掏了出来。银楼房顶冒出黑烟,绸缎庄的门窗被捣开了,大幅的印度绸摊在地上,无数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留下带着血和泥的脚印。

这时,莫桂臣心急火燎地下了石砾子山,带着他的兵也进城来了。

进城之后,莫师和陈师的士兵先打了起来,因为正如陈运基所说,这么一座县城,实在是不够两批人马抢的。莫桂臣十分恼火,又有点怕陈运基,可让他乖乖地等着去抢第二轮,他又不甘心,因为这县城经了陈师士兵的手,在半天之内就能化作一座废城,他在第二轮中绝抢不到什么好东西。倒是雷一鸣身边的一名副官此时催马来到,对着两位师长说道:“大帅有令,让两位师长别争抢,青余县归陈师长,明天再让莫师长到林县去补充军饷。”

莫桂臣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平衡了,带兵撤出了青余县。陈运基看了看表,发现还有两个小时才满半天,于是便坦然地放纵士兵、继续去抢了。

傍晚时分,青余县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陈师的士兵把守了县城内外,陈运基出城回了一趟先前的师部,见了雷一鸣。

他进门时,莫桂臣也在,正站在雷一鸣面前说话:“那地方先是经过重机枪的扫射,后来又发生了两次爆炸,炸得一塌糊涂,尸体实在是没有法子去辨认了。不过张嘉田当时一定是在场的,因为有些尸首穿着军装,还有不少死马。”

雷一鸣坐在窗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陈运基:“洪霄九跑到哪里去了?”

“报告大帅,他一直往北跑了,大概是跑去了冯子芳的地盘。”

冯子芳是察哈尔境内顶有实力的一位大军头,雷一鸣不怕他,可也不大愿意再把这仗打下去,打仗是件烧钱的事情,抢上一两座县城并不够干什么的。而且他此刻精力体力都不济,简直快要扛不下去了。

生平第一次真刀真枪打败了洪霄九,这让他有了一点儿志满意得的喜悦。而他对张嘉田的所有恐惧和痛恨,也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泄得干干净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两位师长,忽然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静静地积攒了一点儿力量,他开了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陈运基又问:“大帅要不要去青余县看看?”

他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微微一笑,他有气无力地又道:“看了伤心。”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大获全胜,有什么可伤心的,于是接了方才的话题,又问道:“那么大帅,我们还要不要再打洪霄九了?”

雷一鸣答道:“不打了,随他去吧。”

确实是不能打了,洪霄九输了就跑,他带着千军万马,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去。他是掌控大局的人物,当然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洪霄九来的。

“回去吧。”他对陈运基说,“今夜小心,提防洪霄九反扑。”

陈运基朗声答应了,又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出去。房内这回只剩了莫桂臣,雷一鸣看着他,强打精神说道:“你这一回,立功不小,等回家了,我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