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刀万剐(第4/8页)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到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子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长官来负责的,副长官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穿着。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

他洗得很细致,洗了很久。午夜时分,他的房门终于开了,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林子枫走到门口向里望去,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上身却是赤裸着。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手里捏着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刮脸。

房内烛光昏黄,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显出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他不苍老了,他又风华正茂了。

他一点一点的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他站起身一边擦脸,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你过两个小时再来。”

林子枫依言走了,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然后又回了来。

这时,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林子枫在进门的那一瞬间,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龙水味,他仿佛此时不在这边城绝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雷一鸣坐在桌前,左侧小臂横放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正在纸上写字。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枫走了过去,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遗嘱。

这两个字稍微刺激了他一下。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去:“到那边坐着,等我写完。”

林子枫后退几步,在炕边坐下了,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雷一鸣左手支着头,右手奋笔疾书,写完一页,再写一页。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

林子枫等了很久,等到雷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放下钢笔,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塞进另一只信封里。

用糨糊把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钢笔,在这只信封上面加了两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来,唤道:“子枫。”

林子枫起身走了过去,眼看着他将两只信封递向了自己:“你给我拿着,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家里去。”

林子枫接过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写着“遗嘱”,下面的信封上却是写了“给念”两个字。雷一鸣见看着信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告诉春好,妞儿的大名就叫念。这封信是我写给妞儿的,别人不许动,等妞儿长大认字了,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林子枫移动目光,望着他:“大帅有话留给我吗?”

雷一鸣答道:“有。明天见了张嘉田,你老实一点儿,乖乖投降。他和你没仇,不会把你怎么样。将来要是老帅也抵挡不住了,势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你若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里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账;要是想继续谋个一官半职,就巴结巴结张嘉田那帮人。我看还是关门做寓公好,毕竟宦海险恶,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林子枫看着他,等了片刻,然后问道:“就这些?”

雷一鸣对着他一点头:“就这些。”

林子枫解开几粒纽扣,把那两只信封收进了内侧暗袋里,然后重新把纽扣系到了下巴。

雷一鸣这时说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林子枫转身迈出了一步,可随即又转回来面对着他。忽然俯下身去,他张开双臂搂住雷一鸣,狠狠的一勒,又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只是一贴而已,相触之后,即刻分开。而雷一鸣很平静,单是扭过头来,望向了他:“子枫,你是不是……”

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他早就觉得林子枫有点古怪,三十多岁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抬头对着林子枫又笑了笑,他说道:“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林子枫放开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双手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雷一鸣是刚刚才明白的,他也一样。也正因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地鞠躬告别。告别的不是雷一鸣这个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天要亮了。

雷一鸣出了门,抬头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帅,您——”

雷一鸣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城门开了。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地站了满街。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抑或还有其他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