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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浴室里的软木垫上,荒唐可笑地一味胡想联翩,竟然还想到了我们的旅途以及抵达纽约时的情景。海伦扯着喉咙尖声喊叫,她的小女儿南希像是她惟妙惟肖的翻版,十分惹人讨厌。范夫人会给我介绍一些男大学生以及跟我地位相等的年轻银行职员。那些长着狮子鼻的小伙子见了我容光焕发,搭讪着说“星期三晚上见面好吗”以及“你喜欢爵士音乐吗”。我不得不敷衍一通,可心里却希望能像现在一样,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静静地遐思……

范夫人走了进来,把门擂得山响。“你在里边搞什么鬼呀?”

“好啦……对不起,我这就出去。”我故意拧开水龙头。在浴室里忙碌了一阵,将一条毛巾搭在横木上。

我开门时,她狐疑地望了望我。“怎么这么长时间?今天上午的事情堆积如山,没工夫容你做白日梦。”

几星期后他将返回曼德利,对此我确信无疑。曼德利的大厅里会有一大堆信件在等待他,其中有一封是我在船上仓促提笔写下的。那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净讲些同船旅客的情况,以博得他一笑。信很随便地扔在他的信箱里。直至若干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吃饭之前,他付清了一些账单,这才无意中看到了它,于是便慌慌忙忙写回信。以后便音讯全无,末了过圣诞节时才寄来一张贺卡。也许,贺卡上印的是满地白霜的曼德利庄园,点缀的贺词为:“祝圣诞快乐、新年愉快——迈克西米廉・德温特。”那是烫金的印刷体。但为了表示友好,他会划掉自己的名字,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如果还有空地方,他将再缀一句话:“希望你在纽约玩得愉快。”最后,他舔舔信封上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朝信件堆里一扔,和成百封信混在一起。

“可惜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前台服务员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对我说道,“下星期上演芭蕾舞剧,范・霍珀夫人知道吗?”我蓦然清醒过来,把思路从曼德利的圣诞节转向了现实中的火车卧铺。

自范夫人患流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到餐厅吃饭。我尾随她朝里走时,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我知道他到戛纳去了,因为他前一天预先告诉过我。可我还是忧心忡忡,生怕侍者唐突地跑过来说“今晚小姐还是和往常一样跟先生一道进餐吗”。侍者每次走近餐桌,我都捏把汗,可他什么也没说。

白天的时间用于打点行装,晚上人们赶来话别。我们在起居室吃了晚餐,然后范夫人直接上床睡了。我仍然没有见到他。九点半左右,我下楼到休息室假装索取行李标签,发现他不在那里。那位讨厌的接待员看见我,笑了笑说:“你不用找德温特先生了。他从戛纳打来电话,说半夜才能回来。”

“我来是想要一包行李标签的。”我说。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听信我的话。如此看来,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不能再相聚了。我得钻进卧室,两眼盯着我的启示牌衣箱和那只结实的大旅行包,孤零零度过自己盼了一整天的珍贵时刻。也许这样更好,因为我不善于伪装自己,他肯定会察言观色,瞧出我的心思。

记得那天夜里我哭了一场,滚滚流下了年轻姑娘痛苦的眼泪,要是在今天,我是流不出那种泪水的。一个人只要过了二十一岁,就不会那样把脸深埋在枕头里,哭得头疼眼肿、喉咙发紧。第二天早晨我又是用海绵蘸凉水擦脸,又是洒香水,偷偷敷粉,急着掩盖哭过的痕迹,谁知却欲盖弥彰。我还心怀恐惧,害怕再哭起来,因为我眼里充盈着难以控制的泪水,嘴角一颤就会灾难临头,引出涟涟的泪水。记得我敞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清新的晨风能拂去那脂粉遮盖不住的泪痕。今天的太阳无比明媚,充满了灿烂的希望。蒙特卡洛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妩媚迷人,成了天下唯一怀有真情厚意的地方。我爱蒙特卡洛,缱绻的柔情顿时涌上了心头。我渴望在这儿住一辈子,可我今天就要离开。我最后一次对着这面镜子梳头,最后一次用这个脸盆洗漱,再也不能在这张床上睡觉,再也不能开关这盏电灯。我穿着晨衣在这普普通通的旅馆卧室里来回踱步,心潮澎湃,沉浸在无限惆怅之中。

“你该不是感冒了吧?”吃早饭时范夫人问。

“不是,”我说道,“我想不是的。”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眼睛过于红肿,待会儿我就用感冒充当理由。

“行李既然都已经打点好,我讨厌晃来晃去地挨时间。”她嘟哝道,“都怪我们没主见,本该乘早一班的火车。如果费点劲,是可以办得到的,那样在巴黎就能够多待些时候。发电报让海伦不要等我们了,把会面的地点改一下。不知道……”她看了看表,“我想他们可以为我们调换车票。不管怎样,值得一试。你下楼到票房问问情况。”

“好的。”我说道,就像一个由她随心所欲支配的傀儡。我回到卧室里,飞快地脱下晨衣,穿上那件从不离身的法兰绒裙子,套上自己缝制的上衣。我对她的冷漠演变成了仇恨。她绝情寡义,甚至把上午这点时间也从我的手中夺走,不容我用最后的半个小时到游廊里转转,甚至连十分钟告别的时间也不给我留下,就因为她提前吃完了早饭,因为她对这儿感到厌倦。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什么分寸和脸面,顾不上再摆什么架子了。于是我“砰”地关上起居室的门,沿走廊飞奔,等不及电梯,就一步三级冲上楼梯,向四楼跑去。我知道他住在148号房。到了那儿,我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拳头擂门。

“进来。”他在里边吼道。我推开门时,勇气顿消,心里产生了悔意,怕他昨夜睡得迟,此刻刚醒来,蓬头散发地躺在床上,正是火气大的时候。

他正在敞开的窗口旁刮脸,睡衣外罩一件驼毛外套。而我穿着法兰绒衣裙和一双大鞋,相形之下显得笨拙和臃肿。我原以为自己挺富于戏剧性,其实只是在冒傻气。

“有何贵干?”他问,“出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们今天上午就离开这里。”

他凝视着我,把手中的刮脸刀放到了盥洗台上。“请把门关上。”他说。

我带上门,局促不安地垂手站在那儿。“你在胡说什么呀?”他问。

“真的,我们今天就动身。原来打算乘晚一班的车,现在她又想早点走,我害怕再也见不上你的面。我觉得临行前必须来向你道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