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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三十。”
父亲吞一口冷气,停顿了一秒钟才又问:“你钱哪来的?”
“我自己账户里的钱。你们不是说,我可以把小金库的钱花在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最想做的事情上吗?”
父亲愤怒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地从眼镜后面看着儿子。虽然他的工作狂老婆使他们家十年前迅速进入小康,又迅速摆脱小康,进入了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口行列,但他对于每件东西的贵贱还是用十几年或二十几年前的价码换算的。孩子拿五千美元到美国过两个礼拜,他在判断中间插入多少手,一道道盘剥,他们将会给多少盘剥者当冤大头。他不是反对花钱,他是反对当冤大头。父亲和母亲的价值观在此处非常一致,都把冤大头跟窝囊废、低智商,甚至跟戴绿帽子当王八的男人画等号。越有钱越不能当冤大头,因为越有钱当冤大头的机遇越多,所以他们越是要提防。母亲常常教育她的公司雇员,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冤大头不能做。
此刻他躺在囚室里想,那次假如他去了美国,他和丁老师的关系可能就不会那样发展。不过谁知道呢?
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给母亲打电话,指责母亲给畅畅转的学校什么玩意,头一年,就坑骗家长的钱,组织什么出国旅游!他大声纠正父亲:“不是旅游!是中美学生交流!”“交流个屁!那是编造的名目!”父亲说,“先跟美国学生交流交流,看美国有多少白领、蓝领一个月能挣到五千块,看看美国人谁家不吃不喝让一个孩子两礼拜花掉五千块?!再看看美国有多少学校发明这些名目赚学生的钱!”母亲很少认同父亲,这次却完全接受父亲的看法,补充说何止学校想赚钱?老师也想赚钱!这年头谁不是想赚钱想疯了?!母亲叫父亲把电话递给畅畅,要他一定跟班主任反映,作为刘畅的家长,他们对老师假借名目把学生家长当冤大头的做法非常反感!并且让班主任一定要为她的学生做主,把订金从学校要回来。
他答应母亲,一定跟自己的班主任丁老师反映。
挂了电话,父亲眼睛盯着他,看他又回到用电脑、电视以及手机搭建的避难所里。父亲急着问:“你妈叫你给丁老师打电话把订金要回来啊!”
他后悔自己跟父亲谈到出国的话题。反正是用自己小金库的钱先交订金,应该等到签证办下来再告诉他们实话,说订金不能退,只能做冤大头付全款。他的小金库里的储蓄刚刚到六位数,考试得分、足球参赛、钢琴考级、整理自己的卧室,都是母亲给他发奖金的名目。他总结下来,母亲基本上是在儿子不需要钱的时候给钱,基本上是她想对儿子摆阔的时候给钱。一旦反过来,儿子因为需要钱向她讨要,她就会十分多疑,十分刁难,觉得连儿子都把她当冤大头,因此十有八九让儿子碰壁。儿子听够了这样的话:“你看我挣点钱难受,帮着外面人敲我竹杠!”
他无意中回头,见父亲在打手机,赶紧摘下耳机。
他扑过去保卫丁老师那点可怜的私人时间:“都放暑假了,你还烦人家丁老师!”
“丁老师说她对这种出国交流也有看法……”父亲转开身,一只小臂挡开儿子抢夺电话的手。
他瞪着父亲。而父亲在朝电话那头的丁老师笑,一堆的寒暄客套,什么“你对畅畅的帮助我们感激不尽”,“有什么事帮得到丁老师的,一定不要客气”,终于在道了一个又一个“再见”之后挂了手机。
“你们丁老师人真不错!”
“所以被你这种家长烦死了!中美学生互访交流是学校的中外交流中心组织的,跟丁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跟人家丁老师骂这个骗钱,骂那个骗钱,人家丁老师又没骗你钱……”
“我到哪儿去找交流中心骂去?”
“那你就骂给丁老师听?”
“只好难为她代交流中心听啦。听了可以去转达。我也只能请丁老师帮忙把订金退回来啊。”父亲又说。
“订金不能退。”
“人家丁老师一口答应……”
“她能不答应吗?好不容易学生放暑假,丁老师能喘口气了,要是四十五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她帮忙退钱,转达意见,人家还活不活了?!”
“我告诉你,你转学的时候人家不收,我们是花了好几万把你转过去的。费了那么多钱才把你转到丁老师班上,谁让她挣班主任这份钱的?我们不找她找谁?”
什么都要挣回老本,不把丁老师使用到极致,就没有挣回老本,就不合算。他回到沙发边,动作狠狠地戴上iPod的耳机,用姜育恒的歌堵住父亲。父亲心里早就没有歌了。心里就是合算和不合算,没有留空间给歌。
但父亲却跟过来,坐在儿子身边。“你们丁老师还答应,在暑期给你补课。”他脸上的笑是刚谈成一笔买卖的,“我刚才跟她说,畅畅到了你丁老师班里,语文突飞猛进,学习态度也大有改善,连自己的卧室都会收拾了!都归功于丁老师!她说是畅畅悟性好,一点就开窍。我就顺水推舟啦,跟她提出来,暑假期间每礼拜让她给你补三次课。你看,我是先给了她甜头,再麻烦她到学校帮你追讨订金的。”
“你给人家什么甜头?”他嘲讽地问父亲。
“补课呀!她还不懂我意思?给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补课,会亏待她吗?肯定不少付她补课费,对不对?现在好多教师都是学校外面比在学校里面忙。靠学校里教书那点工资,穷死他们!都在外面当家教挣外快!”
那天晚上丁老师发短信给他,说已经跟交流中心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负责人同意退订金。短信最后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五千美元的代价不见得能产生真正的交流,你说对吗?”他回复说:“去美国的计划遭到破坏,本来该遗憾,但反而特开心,因为我将会常常见到Dearest心儿!对了,我和叮咚一块儿种的大丽菊开花了吗?”
“大丽菊遗憾你没去成美国,不过叮咚高兴极了。”
他看着心儿那条回复笑了。父亲已经睡下了,他轻轻出了家门。离家三条街口的家乐福隔壁,那家街机厅还开着门,灯光浑浊得像雾霾。他走进门,这个厅被人玩旧了,玩破了,游戏机又老又疲惫,边上站着的孩子们也显得又老又疲惫。都是在街机厅里混老的少年,眼睛里有种冷酷和无知,他被自己的发现弄得一哆嗦。他彻底戒掉游戏机是转学到二中之后,准确地说是跟丁老师熟识之后。不能说戒掉,应该说忘掉。他的生命应该像公元的BC和AD一样,分为BC(丁老师前)和AD(丁老师后):BC的他野蛮,无聊,混街机厅;AD的他文明,充实,不需要电子游戏给予的简单刺激。他也感到自己得到一种从未得到过的关注。并不是说父母不关注他,但丁老师的关注来得那么合宜,就像质料朴实,大小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就是感觉不到穿着它。他从那时就再也没有感觉进街机厅的需要。可那晚他太不安分了,只有模拟厮杀能跟上他血液的涌动速度,非得模拟的残暴才能麻木他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