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2/11页)
整整一个冬季,天空也没有飘下一片雪花。
西北风带来的仅仅是腾格里沙漠肆虐的沙子,和西伯里亚那种没完没了的吓人的冷空气。场院里的那排曾经喧嚣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空了许久了,没有谁再愿意住进去。一层比老羊皮还要厚的沙尘完全覆盖了桌面,和里面的所有物品,连同那些喧嚣的往事,似乎都已无迹可寻了。
以至于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大伙还没有丝毫感觉,错误地以为这个无雪的冬天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是,青黄不接和缺吃短穿的窘迫局面,很快就困扰了整个村庄。
这一天广种突然回来了。广种当然就是秀明家的那个坏脾气男人。我们羊角村只有一个广种,这是确凿无疑的。他还是从很远的那个煤矿上回到村里来。以往广种也是这么猛不丁跑回来的,但这一次似乎有点儿不同。
这次广种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跟广种一起来的另外还有四个人,一看整齐划一的穿戴,和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庞,就知道他们也是矿上的人,而且都有点像干部。和以前一样,我们村很多人都跟在护送广种回来的干部身后。大伙跟在后面整整走完了一条主街,和两条窄巷子,才猛然间意识到:广种有点不太对头。这个广种,跟以前的那个广种,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大伙心目中的广种长年在外,见过世面,靠挣工资吃肚子,月月都能见到“麦子黄”的收入。以前的广种好像很胖,脸上泛着黑里透红的光,特别是走起路来腰板还一挺一挺的,见人就从劳动布制服里往出掏烟——那烟很好抽的,一点儿不呛嗓。可眼下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广种的人,却让人越看越不像了,越看越怵人了。这个广种又瘦又瘪,就像被巫师用什么神奇的法术给缩小了,连路也不会走了,他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更不会从兜里往出掏烟。拉广种回来的同样是一辆糊得黑了吧唧的卡车,一看就知道是从煤灰堆里钻出来的,车身太宽,根本进不了我们村里。广种就是让这四个干部模样的人七手八脚硬从村口给抬了进来。
这时候,秀明正在家里给串串讲一篇新课文,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会发生重要的改变——这种改变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很快干部模样的人就走进了秀明家,当然,他们也把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广种抬了进去。是串串去开的门,她们还以为又是那些闹哄哄的年轻人上门找麻烦来了。串串坚持不让秀明出去,她让秀明赶紧藏在里屋,自己出来应付。
“广种同志的爱人在家吗?”
干部模样的人客气地询问。
串串愣了一下,她正要开口说话,秀明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秀明怯怯地站在门口,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她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你就是广种同志的爱人——秀明同志吧!”
秀明茫然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对于这个严谨的称乎,她感到非常陌生,像是快被大水淹没时的那种窒息感涌上来。冲她问话的人很庄严地上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来,秀明就被对方很突兀地握了一下手。这种刻板的尊重,同样让她感到不习惯。
“秀明同志,你一定要坚强,我们相信你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
“广种同志他是因公负伤的,特别是在全矿上下抓纠察促生产形势一片大好的前提下,广种同志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楷模,他是我们工人队伍的骄傲!”
干部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他又出伸手跟秀明握了握。秀明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一只手很机械地被对握紧并用力摇晃着。其中一个人跟秀明讲话的时候,另外三个人已经把广种像一筐鸡蛋似的,小心翼翼地抬到秀明眼前了。
秀明的目光僵硬地碰了一下那个被他们像鸡蛋一样抬进来的人,感觉依旧是非常陌生的,仿佛自己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被抬进家里的男人。接着,他们没有征求秀明的意见,就径直将广种抬进屋,放在炕上了。秀明的样子看上去还是非常恍惚,她像是站在过去的梦里。而他们却跟主人一样,胡乱拉开被子给广种盖在身上。
“情况是这样……前些日子矿上运动太多,又要派人出去搞系统联合,下井的人手少,广种同志自告奋勇一直坚守在一线。不巧那天发生了瓦斯泄露和爆炸事故,井下又着了火,广种同志算是捡了一条命,不过他下半辈子恐怕是……秀明同志请你一定要挺住啊!”
进屋以后,干部继续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很长时间,秀明都在听,她只说一句话,像在自言自语:“是他……广种……他真的回来了……”
干部们将早就准备好的抚恤金和安置费放在桌子上,还郑重其事地当着秀明的面打开了一个硬纸卷,那是一幅红通通的奖状,上面写着一行金灿灿的醒目标语: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争取胜利
秀明始终盯着那十六个字发呆。四个干部又轮番说了一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极力表明了组织上也很痛心也很难过,同时也为广种的突出表现感到无比自豪,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始终也没有打破屋子里的那种阴郁的沉默。
后来他们大抵觉得有些尴尬了,再后来,连串串给他们沏好的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他们只是把茶杯在手里象征性地捧了一会儿,像捧着一颗定时炸弹,最后又原封未动地放下了,然后他们就起身匆匆忙忙告辞走了,好像生怕炸弹会随时爆炸。很快,停在村口的那辆顶棚黑乎乎的跟棺材一样的卡车发动起来,一转眼就跑得没影了。天空中扬起了的一串蛇烟,很长时间都没有散去。
秀明跟串串平稳的生活秩序就此完全被打破了。
很多时候,秀明觉得广种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这个遭遇了矿难的人,几乎变成一株脆弱的植物,又像一个月子里的可怜的崽娃,洗漱、擦身、接屎把尿、穿衣吃饭喝水,没有一刻离得开秀明。尽管串串也会主动替秀明分担这些琐碎的事,但秀明实在是不想让串串过多地承受这种无端的痛苦。
这个突然回到家里的瘫子,全身上下的肌肉被烧得枯焦萎缩了,小腹以下没有任何知觉,即便用锥子狠狠刺他两下,也无济于事。广种只剩下一口气,微弱地喘着,感觉像一只巨大的妖蛾子,似乎正在尽最大能力将腹内污浊得像煤灰一样的气息呼喘出来。
广种在这间屋里一躺就是几个月,不说,不笑,也不动一下,每天只能勉强喂给他几勺米汤。剩余的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好像那里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深深吸引着他。这段时间里,包括秀明在内,我们村几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广种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很多人都劝秀明赶紧准备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