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3/11页)
秀明始终没有号啕大哭,她只是背着串串悄悄地抹眼泪。她还偷偷地去集市上扯了几丈黑布,还有白布,一到晚上她就埋头给广种缝制将来要穿的衣裳。
有一天早晨,秀明因为熬夜做衣裳,醒来就晚了,那时候串串还在睡觉。秀明忽然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枯树根一样的男人不翼而飞,眼前只有一团空被卷。这简直不可思议!秀明几乎是光着脚跑出屋子的。她找遍了屋前屋后和门前的一条街,始终没有发现广种的影子。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人在牲口棚无意间发现了广种,他正仰面躺在一间又黑又臭的棚子里,嘴里衔着一撮柴草,脸上粘满了黄色的牲口粪便,趴在地上活像一只癞蛤蟆,两只手却跟爪子一样锋利地抠着地——谁也不会想到,广种居然就是用这两只手从家里一路爬过来的。
那天晌午,被秀明从牲口棚里背回家的广种,真的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简直像个死人,印堂青亮,面颊和两腮像是被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神奇的力量,拼命地往内挤压着,两片干瘪的嘴唇毫无意义地从中间张开,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嘴巴形成一只黑洞,若隐若现的喉咙变成一条幽深的隧道(或者是地下的煤井),一直通向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广种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难得一见的死灰,时而苍白地睁着,时而又叵测地紧闭。可是,广种也会突然睁大了双眼,要刻意吓唬别人似的,又像要极力看清身边的每一个人、记住每一双看过他的眼睛。
串串整天都感到害怕得要命,好几次她都避开秀明跑到外面,一个人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通。平时,串串尽量躲远一些,生怕被广种那双可怕的眼睛摄去了魂魄。
我们村的人陆陆续续来到秀明家里,一方面碍于秀明老师的面子——毕竟秀明教过很多娃娃念书识字;另外,大伙也想最后再看一眼我们羊角村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外面挣工资、吃皇粮的传奇人物,也好让将要上路的广种再最后看上大伙一眼——因为很多人以前都抽过广种口袋里的那种又细又白的香烟。
但是,广种的命似乎很硬的,难怪瓦斯爆炸都没被炸死,大火也没有将他彻底烧焦。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广种突然又表现出一系列起死回生的迹象:他开始张口骂脏话——骂秀明是婊子是破鞋,骂串串是婊子养的野种;或者像个哑巴那样呜哇乱叫,有事没事冲人翻白眼,脸上总是洋溢着愚蠢的傻笑。有时简直就是一个白痴,有时又完全是一个无赖。
广种开始变着方儿折腾秀明她们娘俩。他先是拒绝吃东西,秀明每天按时按顿喂他,他却把牙缝咬得严严的,用筷子撬都撬不开。秀明只好把饭放在一边,想着过一会儿再来喂他吃。哪知没过多久,广种满手都糊着自己拉出的屎尿,他就用那双脏手胡乱去抓旁边的饭碗,拼命地把米粒往嘴里塞。
串串最先发现的时候,当场就把肚子里的全部食物呕了个精光。
秀明欲哭无泪,只好默默地端来温水,从头到脚给广种擦洗身体。
这种时候,广种被剥得一丝不挂。秀明手里捏着湿毛巾在他枯萎的身体上来来回回地擦着,似乎在清理一件刚刚出土的价值不匪的文物。之后,秀明又给广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把那些弄脏的被褥和衣裳拿出去拆洗晾晒。这时天气已经很热了,擦洗的过程招来了满屋子的苍蝇,把秀明的脑子都快吵晕了。为了能让病人休息好,秀明让串串手里拿着蝇刷子,不停地驱赶那些讨厌的苍蝇。
那天以后,广种真就变成一个十足的恶魔了。他几乎用尽了他能想出来的各种损招折磨秀明。他趁秀明和串串睡着的时候,在水缸里丢进一只死老鼠;在米柜里撒一把沙子;有时夜里突然大喊大叫又哭又笑,像疯子一样吵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至于在被褥里拉屎拉尿,早已是家常便饭了;他用火柴把炕单被褥点燃过几回,每一次都让秀明和串串虚惊一场;他还以各种方式自杀过十三次,吞服鼠药、割断血脉、绝食,或者,干脆好端端地突然从炕上一头栽下来,弄得头破血流,让秀明她们成天手忙脚乱,惊心动魄。
秀明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为了防止他再一次干出蠢事,秀明和串串用了一整天时间,把家里所有他能够得着、找得到的物品,统统藏了起来,甚至连一根针也没有给他留下。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能想出防不胜防的办法,来作践自己和家人,这包括他狠命地把自己的舌头咬得鲜血淋漓,还用巴掌把鼻孔拍出汩汩的血来。
有一天夜里,串串从睡梦中惊醒,她听见一向斯文的秀明姨,正在冲广种大吼大叫。
串串吓呆了,秀明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
“你怎么不死啊?”
“你死了算了!”
“你到底回来想干啥?”
“我们娘俩过得好好的,你为啥还死皮赖脸地回来?”
“你说呀,你哑巴了,你为啥不说话!”
“死人!你这个活死人!有本事你倒是快点咽气啊!”
“你死了就安生了,省得天天祸害别人!”
“呜——!”
串串躲在被窝里一直没敢动。
后来,串串从微微掀起的被角看到,秀明把广种得来的那张奖状从墙上一把扯下来了,她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撕得粉碎,然后像雪片一样抛在广种的脸上。
这时候,广种又一动不动了,形同一条已经僵死了很久的毒蛇。
串串在被子里抽泣得像只受伤的幼畜。
进入春季以来,军刺忽然表现出某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在这些日子里,红亮一直没有走出这个破烂不堪的院子。串串给他送饭的时候,也觉察到他整天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古里古怪的旧经书里面,一点儿也不知疲倦。其实,红亮心里背负了太多的愧疚和无奈,对于秀明姨身体遭到的殴打和精神受到的戕害,他一直都认为,那是他亲手给秀明姨带来的灾难。所以,红亮不敢出门,怕节外生枝再生事端,给秀明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红亮觉得串串每天来给自己送饭很辛苦,作为报答,红亮把自己过去在庙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串串听。红亮说有一回他问那个驼子师傅,山里的狼怎么从来也不到庙里伤人。驼子师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给他讲了一个跟狼有关的故事。驼子师傅说,有一年过农历庙会,庙里来了很多烧香还愿的人,有几匹狼也悄悄地守在庙门外,想伺机叼人。当时庙里正在做法事,那几匹狼就不敢贸然靠近,却又不想就此离开,它们无奈地蹲坐在外面苦等死守。快到晌午的时候,法事还没有结束,可狼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失去了耐心,除了领头的狼之外,其余的狼都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打起盹来。这时,庙里的老方丈突然打开了山门,他对外面的狼说,老衲方才听到了污浊的声音,请鼾睡的施主离开这清净之地吧!那匹领头的狼听了方丈的话一愣,突然回身冲其他几匹狼嗥叫起来,然后就带领它的同伙呼啦一下退后数里,而且,自此再也没有来骚扰过寺庙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