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9页)
罗想农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愿望,要把乔麦子出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也不是告密,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就是要对父亲说点什么。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啊掏啊,掏出来一只粉红色的婴儿软底鞋,面子和底子都是绸缎缝成的,浅浅的鞋口,沿边有一圈精致的交叉绣,鞋后跟上还缀着两根粉绿的丝带。这只小鞋子躺在他手上,小得就像一只粉嘟嘟的耳朵,或者说,是洋娃娃的饰物。
乔麦子出生后的第二天,杨云心血来潮,从箱子里翻出母亲留下的遗物,剪开一块粉缎软垫,缝了这双小巧玲珑的婴儿鞋。陈清漪觉得小鞋子太可爱了,舍不得糟踏,只让乔麦子穿了半天,到晚上就脱下收了起来。乔家人临走之前,罗想农藏起其中的一只鞋子。
很多年之后,他一直在心里回忆和反省当初的动机:他为什么要藏那只小鞋?又为什么在父亲回来的当天就把鞋子交给父亲?他想要制造什么?又或者说,从事情中得到什么?
什么都不是。他那年才七岁,对成年人之间的复杂游戏完全不能知晓。他不明白杨云和乔六月之间曾经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罗家园心里对乔六月有着什么样的戒备。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懵懂沉默的七岁孩子。
然而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有他潜意识的因由,否则就只能把一切事物归结为偶然。罗想农藏起小鞋子是偶然吗?他对父亲展示这只鞋子是因为好玩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有许多的事情,藏在黑暗之中,在心灵的一个极端隐秘的角落,沉睡和发酵。我们试图从心里拎出它们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无论如何剥落不开。我们可以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我们无法把手术刀伸进自己心里,割开一个伤口。
罗想农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他曾经答应过杨云,什么都不对父亲说。他违背了诺言。
那天晚上,杨云和罗家园关着房门争吵了一夜。有几次杨云拉开房门要冲出来,又被罗家园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拉扯回去。罗想农蜷缩在外屋床上,听见罗家园拍桌子的声音,也听见杨云啜泣和抽咽的声音,床板和身体撞击的沉闷的声音。他听到杨云在叫嚷:“信呢?信呢?你偷了那封信!”听到杨云在喊:“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强盗!不准你碰我!”
罗想农翻一个身,趴着,把粉红色的婴儿鞋紧握在心口,感觉四肢冰冷,感觉小腹胀疼,尿液又要忍不住地喷涌而出,感觉屋子里是从未有过的黑暗。
第二天杨云从房中出来,头发披散着,眼角边有一块青紫,衣服没有扣住,身上带着热烘烘的被窝气,脸色却是寒意凛人。她走到罗想农的床边,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用冰霜一样的声音说:“叛徒。”
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罗想农簌簌发抖的身体,她嗅嗅鼻子,鄙夷地:“你又尿了。真可耻。”
罗想农翻身对着墙壁,无比羞愧地哭起来。
他记住了杨云掷给他的这两个字:叛徒。对于七岁的罗想农,这个字眼实在过于沉重,它顶在罗想农的脑袋上,压迫着他,像章鱼的脚爪一样箍紧他,令他在杨云的面前永远自卑,也永远丧失了正面对抗她的勇气。
从此以后,他只能是母亲的奴隶。他必须跟随她,服从她,无论她看他的目光中有多少冷淡和鄙薄。因为,他用一只粉红色的鞋子,划开了他和母亲之间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