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9页)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被校领导叫去谈话,宣布调往省农林厅工作。

“去南京?”他惊诧。

“介绍信开好了,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有车子送你走。”

“那我的稻种呢?”他指的是刚从南方弄回来的杂交母种。

“放心,总有人接你的班。”校领导笑嘻嘻的。“上省里工作,空间大了,好事啊。以后有机会,多关照我们农校。至于你在农校的事,以后就不提了吧。”

乔六月愕然:他在农校的事?他在农校有什么事?他犯过思想或者路线上的错误吗?他贪污过公款或者损害过公物吗?他执意要向领导讨个明白。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神情严肃,两手在膝盖上抱成一个拳头,脚尖紧抵着地面,一副破釜沉舟追问到底的模样。

校领导终于不耐烦了,站起来,小小地发了火:“乔六月你装什么糊涂?人家农业局长的爱人你也敢往上凑,胆子够大啦。我告诉你,青阳县的罗局长可是老革命,解放战争立过战功的,别说在我们农林口,全省哪条战线没有他的战友和同志?你犯事犯到他手上,那就是自己找没趣。”

领导的眼神,领导说话的口吻,领导所持的立场和对知识分子的鄙视轻蔑,这一切仿佛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地刮擦在乔六月的心脏上,刮出青紫,但是又流不出鲜血。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那里疼痛得发闷。

杨云是局长爱人?她结过婚?她身为已婚女人却又渴望乔六月的爱情?

多么荒唐的事情!

乔六月还是不能相信这样的荒唐,他不相信杨云欺骗了他。这件事情一定是在哪儿出了差错,让彼此有了误会。他于是写了一封信到青阳农业局,找杨云询问。

“你真的写过信?”杨云在院子里的水缸盖上弯腰刮小鲫鱼的鳞片时,侧了脑袋问旁边笨手笨脚洗尿布的乔六月。

“我写过,没有回信。我还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在家待产。”

杨云直起腰,甩去手指上的鱼鳞,伸出右手的中指,把披散下来的一络头发掖到耳后。她的手在冷风中冻得红肿,看起来肥厚粗大。沾在指甲盖上的一片鱼鳞移到了头发上,薄薄的一小片,像一块颤巍巍的虫卵,被风一吹,摇摇欲坠。

她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她把刮去鳞片的一拃来长的小鲫鱼们扫进水盆,舀一瓢水进去,清洗鱼肠和鱼腮。水盆中的水刹那间被染成鲜红,红而发紫,飘浮起鱼泡、肚肠、腮片还有墨绿色的黄豆大小的苦胆。鲫鱼汤是下奶的好东西,她本来想买两条大的,半斤来重的,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都没有见到。饥饿年代,似乎连河里的鱼虾们都饿得长不成形状。

乔六月去了省农林厅报到,一天都没有耽搁。在中国,人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是组织的附属物,来来去去只需要一张调令一次谈话。他到了厅里之后,又被二次分配到省农科院。这是个很理想的单位,对于从事育种学研究的乔六月,似乎是大有奔头。他振作精神,决定把水稻杂交的研究重新续上头,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走出精神的苦痛。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乔六月的命运再次沉落。

苏联科学院有一个遗传学研究所,当年的副所长努日金是所谓“李森科”学派的狂热鼓吹者,他为了推广苏联的李森科学说,特意飞到中国,在各地举办演讲和座谈会,每一次的讲话都把西方遗传学家摩尔根的研究成果批驳得一钱不值。有一次乔六月参加会议,被努日金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舒服,当场提问:“努日金先生,你认为在有机体和细胞中没有特殊的遗传物质,仅仅是外界环境对有机体的作用,那么请问一句,你长一只大鼻子仅仅因为你生活在寒冷的莫斯科,而不是在气候宜人的中国南京?换句话说,如果你出生在南京,成长在南京,你的鼻子就会跟我们同样大小?”

乔六月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这不是“基因是否存在”的学术争论了,这是挑衅,是无理取闹,是目中无人。尊敬的努日金先生代表着苏联科学界的唯物史观,“李森科”学派开创的是一代无产阶级的遗传学说,乔六月怎么可以为摩尔根这样一个西方的唯心主义学者鸣抱不平?他代表的是哪种阶级,哪个阵营?

乔六月当场就被驱逐出了会堂。随后,他手里的课题被拿下,很少的一点研究经费被追回,发表论文的资格被剥夺,本人每天去农科院的试验基地,干育种员的活儿。

还好,爱情开始亲睐他了,当小学教师的陈清漪愿意做他的妻子。他们的相识比较物质,是在副食品商店,乔六月凭票买了一斤红糖,结果他发现包糖的纸是某本外国小说中的某一页,他翻过糖包看小说,没有留神那个纸包即将散脱,要不是陈清漪的好心提醒,一斤红糖就要颗粒无存。

陈清漪由此知道乔六月是个爱书的人。

瞧,还是书。跟杨云相识是因为书,认识陈清漪又因为书。书是乔六月的一个宿命,他终生都无法弃它而逃。

结婚。过平谈无奇却又安详和谐的日子。每星期看一场电影,每两个星期下馆子打一次牙祭,每四个星期做一次家庭打扫:擦窗玻璃,拆洗被褥,敲打松动的桌椅榫头,把屋顶的蛛网用竹竿挑去。日子过得极有规律,暖洋洋的,慵懒和散漫的。乔六月无事一身轻。不是他不想做事,是领导不准许他做事。不做事还拿着一份工资,乔六月想抱怨都说不出口。

就到了大跃进,大干快上,全国人民争放卫星的时代。

亩产一万斤、三万斤、十万斤粮食的消息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被不断刷新。一株棉棵开一千朵花、南瓜长成磨房大、黄豆剥开后饭碗盛不下……满天都是人造出来的“卫星”,到处都是谎言,虚假,欺骗,没有脑子的狂热。

一位在国内享有重望的科学家发表文章,激情洋溢地说:“土地所能给人们的粮食产量碰顶了吗?科学的计算告诉人们,还远得很!”“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植物利用光能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三千多斤,而是这个数字的二十多倍!”

既然科学家都这么说了,说明地里还有潜力可挖,亩产十万斤远远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农科院怎么办?别人的卫星都上天了,农科院的卫星在哪儿?一个小工人大胆站了出来,宣告他种出了有颜色的棉花,方法是下种前用颜料把棉籽涂一涂。在农科院为他召开的“彩棉鉴赏会”上,人们尽情欣赏一小块试验田里五彩缤纷的棉花,憧憬几年之后中国妇女的服装会呈现孔雀般的斑斓,而全世界的棉花进口商会排成长队,手捧着飞机大炮的订单来换取这种来自天然的美丽纤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