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9页)

乔六月表情凝重,发誓般地:“我是说真话。”

杨云没有理他,侧身往产妇下面看一看,啧了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跟乔六月商量:“宫口开得差不多了,我想帮她一下,刺破羊水膜,让产程缩短。”

乔六月勉强挤出一个笑:“杨云,我听你的。”

杨云抬头吆喝倚在门边的儿子:“想农,再烧一锅水,准备给小宝宝洗澡。”

罗想农坐到灶间,点着火,慢慢地往灶膛里续进豆楷杆。干透的豆楷杆被火头一燎,瞬间就发红,卷曲,响起欢快的噼啪声。豆荚先燃尽,缩成一小团灰色,掉落灶底。豆杆的暗红色要维系得久一些,火是紫莹莹的颜色,一闪是红,一闪又是黑,像是无数眨动的火眼。灶膛四周热烘烘的,哆嗦着的罗想农很快暖和过来,也愉快起来。他有点希望这锅水永远都不要开,好让他长久地在灶膛后坐着,一个人,与火和温暖相伴。

还有一个人也挤进了灶膛间,是乔六月。他坐到罗想农身边时,带来一股冷飕飕的风和产妇身上血水加羊水的气味。他对罗想农笑了笑,递过去一小把豆楷杆。“你辛苦了。”他说。

这是大人的话,大人对大人之间才会说的。乔六月把这句话送给罗想农,让孩子觉得惊讶。他转头看乔六月的脸,看他被火光映红的额头,皴裂的鼻尖和下巴,还有一口映成粉红色的亮闪闪的牙齿。他看见乔六月抬起半边屁股,把手伸进侧边的裤袋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一个瘪瘪的烟盒。烟盒里还有最后一根烟,已经揉成软软的、稀烂的样子。乔六月取出这根烟后,珍惜地搓揉着,小心翼翼地捏弄,让它恢复挺直的原状。罗想农眼快手勤地从灶膛里抽出一根豆楷杆,伸过去,帮乔六月把烟卷点燃。

“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乔六月用劲地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之后,再一次赞许罗想农。

罗想农垂下眼皮,心里感觉到小小的快乐。杨云从来没有称赞过他,尽管他总是努力地帮她做事,被她用小鞭子抽得像只陀螺。罗家园也没有对他使用过类似的语言,父亲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塞给他吃的,一把炒蚕豆,或者两块粘乎乎的水果糖,也会摸摸他的头,揪一下他的耳朵,但是父亲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个好孩子。”

罗想农感觉到了乔六月和罗家园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在语言的使用,还有一些别的,能够把两种男人区分得清清楚楚的东西。

乔六月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头微微地晃动,可见得他的手是在颤抖。

大人也会害怕吗?罗想农紧盯住那个晃动的烟头,心里作着判断。

“我太紧张了。”乔六月发现了罗想农的盯视,对他解释。“你怎么样?”他勉强对罗想农笑了笑。

罗想农点头,然后又摇头。他也不清楚他怎么样。但是有一点,坐在灶膛前,他的裤裆很快就已经烤干,这件丢面子的事他可以永远不说出来。

乔六月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丢进灶膛。

“你妈妈很了不起。我们曾经距离很近。她对你说过吗?”他转头,盯住罗想农的眼睛。

不等罗想农答话,他又伸出手,捧起孩子的脑袋,就着灶火细细地看。“那个孩子原来就是你。那年她休学回青阳,就是为了把你生出来。多奇怪呀。”

他嘴巴里的烟味喷在罗想农脸上,很香,令人提神。

罗想农此刻奇怪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妈妈为了生下他,既然连书都不读了,为什么一直又不喜欢他呢?

乔六月叹口气,手从孩子脸上移下来,落到肩膀上,把孩子瘦棱棱的肩膀捏了捏,要验证他面前这个小身体的结实程度一样。“男人和女人,一生要度多少难关啊。”他自言自语,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

然后,乔六月起身,离开灶膛间,回到又一轮阵痛中的妻子床边。好像他特意抽出几分钟跟罗想农相处,就是为了对这个七岁的孩子表示一下感谢。

婴儿裹在旧毛毯中,对着杨云的手大声啼哭。她的哭声娇嗲,一顿一顿地,显得十分委屈,不情愿。她的脸那么小,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就像两道切开而后肿起来的伤口,从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秃秃的,额头上堆着几条深深的皱纹,胎毛是湿滤滤的一簇,像个黑色的宝塔尖儿,很可笑地顶在脑门上。

已经是深夜了,屋中央吊着一只十五瓦的小灯泡,没有加罩,灯光浑黄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着。门窗紧闭,屋里混杂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产妇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罗想农还闻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杂芜污浊的气味就像闷在一口大锅里,又被加把柴火煮开了似的,腾腾地四散,在里外两间屋子里氤氲膨胀。

而在屋外,寒风凛冽,风把屋檐下的一串晒干的葫芦吹得哐哐直响,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凑近窗缝,会感觉挤进来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人,刹那间指头都冻得发麻。

杨云不让乔六月开窗透气,她说产妇和婴儿都受不得冷风。她还把自己脖子上那条围巾扎到了陈清漪的脑门上,使得床上的女人看上去像个被人打中了脑袋的伤兵。

乔六月直到此时还没有确信自己真的做了父亲,他盯住杨云手里的那个包裹,晕晕乎乎地问:“她是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

杨云说:“很漂亮的女儿啊!你看她眼裂这么长,长开后一定是个大眼睛姑娘。”

罗想农倚在门框上,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他一点也不在乎刚生下的婴儿是男是女,长得又是什么模样。他已经累坏了,也被人类生产的艰巨过程吓坏了。他感觉到头疼,恶心,只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他还没有吃晚饭。杨云早已经忘记了他。所有的大人们都忘记了吃饭这回事。

罗卫星在屋角的小床上打着小呼噜。这个两岁的孩子,衣服没有脱,手脚没有洗,嘴角上沾着豆饼屑,手里还捏着一块蚕豆大的豆饼渣,就那么趴在被子上,睡得打雷都不醒。

很多年后,乔麦子走进罗家,成了杨云宠爱的小女儿。罗卫星信誓旦旦告诉这个小妹妹:“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罗想农心里好笑,忍住了没有戳穿罗卫星的大话。这家伙说得也没错,乔麦子出生时他的确在旁边,可是他睡着了,睡得像只猪,一点都不清楚身边发生的事。

乔六月把小心地把婴儿接过去,用两只胳膊僵硬地托着,仔细看孩子的脸。他有点心酸地说:“我只有一个心愿,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不要有人盯着她喊小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