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这句话一说出来之后,杨云和床上的陈清漪都沉默了。直到这个时候,三个成年人才回到现实,想起各自的处境。

屋里的空气一时间凝固起来,人们的脸色因为黯淡而显得格外灰黄。

乔六月怀抱着婴儿,望着杨云的脸:“天亮了我们就走。”

杨云不说话,开始不停歇地忙碌,把床上浸饱血污的被单换下来,泡进冷水盆,把用过的手术器械一一擦拭,收好,污水倒进院子,地上的脏物扫进簸箕。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扔了扫帚,两手一拍,对床上的陈清漪:“我怎么忘了,要熬一锅米汤让你喝了下奶呀。”

她转过头寻找罗想农,习惯性地指使他:“烧火吧,熬米粥。”

罗想农的身子在墙上磨蹭了一下,没有动。

“快去,熬了粥也给你喝一碗。”杨云以为孩子消极怠工,安抚了他一下。

罗想农手抠着墙壁,小心翼翼报告:“没有米了。”

杨云才想起来,已经到月底了,这个月定量供应的大米早就吃光了。

一瞬间,她的脸窘得发了红,眼睛移来移去,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好像裤袋里能够摸出几颗米粒。

“真是的,我们家,三个都是男的,太能吃……”她嗫嚅。

“别费事,我们有干粮。”乔六月赶快申告。

“那怎么行?刚生过孩子怎么可以吃干粮?等着作下个什么病啊?”她抢白乔六月。然后,她绕过他,走到大床背后,蹲着把几个装粮食的罐罐都打开看,一个一个伸手进去摸,摸到一个罐子里还有一点荞麦面,高兴起来:“今天对付一下,吃荞麦面疙瘩汤吧,明天就能买到下个月的粮了。”

“明天我们走。”乔六月手里抱着婴儿,又一次重申。

杨云直起腰,终于接了他刚才的话头:“外面多冷,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让她们娘两个出门冻死?你们在我这儿住一个星期,怕谁呀?怕我还是怕罗家园?怕我没必要,我出身不比右派好多少。怕罗家园的话,放心,他一下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家。”

床上的陈清漪忽然哭起来,抽抽咽咽,白寥寥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团揉成稀烂的抹布。哭着,她觉得难为情,伸手把被子扯上去,盖住自己的脸。

“叫她别哭,将来眼睛会烂。”杨云认真地警告乔六月。

杨云从乔六月面前消失后的几年,是乔六月频遭恶运的时段。

一九五三年春天,乔六月从南方选了一批生长期短但是产量不高的稻种,兴致勃勃地回到农校。他期盼用它们跟本地的优良品种杂交,培育出产量高、口感好的双季稻种。

乔六月不认为在本地种植双季稻有多少优势。前几年他一直在做这个试验,但是从未成功。晚稻在地里才开始扬花抽穗,霜降就已经开始。霜降一来,万物凋零,勉强结出的稻谷籽小粒枯,褪去谷壳,基本只剩瘪瘪的谷皮,牲口都不爱吃,嫌瘪谷子扎嘴。但是育种是农业部门的大事,由不得乔六月发言,领导们要积极推广双季稻,指望让当地的稻谷产量翻一个跟头,乔六月只有努力去执行的份儿。

那个时候,苏联园艺学家米丘林在中国红极一时,米丘林的故事上了小学语文课本,但凡上学念书的,个个知道苹果和梨可以杂交,西红柿和土豆有可能长到一根藤上。既然米丘林那个大鼻子老头儿能够把传奇变成可能,中国的农业学家们又岂能落于人后?中国是农业大国,然而千百年中基本上是广种薄收,如果有一天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那会是什么样的飞跃?那时候中国的粮食会铺满地球上每一个角落!

乔六月承认领导的出发点是好的,客观上也是会促进中国的农业水平提高的,所以他兢兢业业去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通过优势杂交,将本地双季稻的梦想真正落实。

回到农校的第一天晚上,乔六月就着一桶温水洗了头,洗了澡,修剪了指甲,把脸颊刮得光光溜溜,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去图书馆寻找杨云。他知道她会在那儿。即便不在,图书馆金老师也知道她的去处。

图书馆还在原地,但是做了修葺,在旁边接出一间阅览室,墙壁上新刷了一层石灰,沿墙打了一排简易的阅读台,增加了报刊数量,灯光也比从前明亮许多。不少学生有了自修习惯,开始把阅览室当作温习功课的绝好去处。

事情总是在进步,农校也在进步,乔六月想。他站在进门处,用目光寻找杨云。

“她不在了,休学回青阳了。”瘦小的金老师像个影子似的走到乔六月面前。她费劲地抱着一摞书,是白皮的,政治读物。她的紫花布的袖套有些松,滑落到肘下,布料一圈套着一圈重叠起来,像是一截因为脱肛而凝血坏死的大肠,而她的枯瘦的小手就藏在肠套中。

乔六月吓了一跳:“休学?她病了?”

金老师从书堆后面探出头,怜悯地看他:“不是,是怀孕了。生完孩子再来复学。不过也难说,也可能就不来了。”

乔六月懵头懵脑,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怀孕”这两个字的含义。金老师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好像冷不丁地被高压水龙头冲了一下子,一时间踉踉跄跄失去方向。

“什么意思啊?”他一把抓住金老师的胳膊。

金老师的身体被他拽得一歪,一摞书在她怀抱中晃了两晃,几乎就要倾斜坠落。她紧走两步,半个身体倚在墙壁上,顶住那些书。

“乔老师,杨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问了。”金老师把下巴颏儿压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侧了脸,用年长者的口气嘱咐他。

乔六月上前,接过那一摞沉得坠手的书本,替金老师放进柜台。“看在爱书人的面子上,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金老师解除了手中的负担后,把松垮的袖套往上拉了拉,意味深长地瞥了乔六月一眼,叹口气:“乔老师啊,我跟你说,人类的很多美好愿望,有时候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开始忙碌起来,把学生交还的书收拾好,借书卡一一地插回封底纸袋里,把卷了角的书页抹平,看到快要掉落的封面,用手边备好的透明纸和浆糊修补。

她始终抿着嘴,低垂着眼皮,不准备再跟乔六月做任何交谈。她延伸在白墙上的影子,是沉默的,幽秘的,也是退缩和决绝的。

乔六月回到住处,辗转一夜,脑子里全都是杨云坐在独轮车上渐行渐远的模样。他们分手才不过三四个月,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结局:杨云留给他的是一个不告而别。他想,杨云不会是怀孕了,她休学也许另有隐情,她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可能性没有?她不便对学校说,才编造出女人寻常的理由。他想他该去一趟青阳县城,找到杨云,当面问个毕竟。说不定杨云正在青阳等着他,眼巴巴地盼着他去,他是她的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