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9页)
然而有一个人在鉴赏会上犯了癔症,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两腿抽筋,踉跄欲倒,最后居然是泪流满面。他对着涌上去抓扯他胳膊的同事们叫喊:“这是童话!可我们都是成年人!”
乔六月又一次被逐出会场。他被宣布为“右派”的同时,有一个附加的称号:跳梁小丑。人们甚至认为,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发难,不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真理,而是他的表现欲望太强,他要抓住每个机会表现出他的清高和脱俗。
“跳梁小丑?这是你的罪名?”杨云捞光了盆里的小鱼,把污水倒进阴沟里,回头看乔六月,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忍俊不禁。
乔六月耸耸肩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够傻的。”杨云重新换一盆清水淘洗那些鱼。
乔六月捞起一块尿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不能确信:“我应该是洗干净了吧?闻起来是干净的味道。”
“再用开水烫一遍。”杨云指挥他。
乔六月笑着摇摇头:“过几天我们到了农场,恐怕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的女儿要习惯带细菌的环境。”
杨云停下手:“对了,给宝宝起名字了吗?”
“起了。乔麦子。”
“哦!”杨云惊呼一声。
“陈清漪的建议。她说女儿喝到的第一口奶水中有荞麦的味道。”
杨云撇了撇嘴。这就是乔六月夫妇骨子里共有的浪漫。她感觉到了,因而不无嫉妒。
送走了这一家三口,杨云用抹布、拖把、碱水和肥皂把家中里里外外洗涮一遍,打开门窗通了很长时间的风,还早早地贴上了过年的窗花和春联,算是彻底消除了外人落脚过的痕迹。她把罗想农叫过去,嘱咐说:“爸爸回家,不准提家里有客人的事。”
她直直地盯视儿子的眼睛,强调:“一个字都不准说。把这件事忘掉!”
这不太容易,毕竟在这个家里诞生了一个婴儿,罗想农有时候还会梦到婴儿像一只青蛙一样飘浮在水塘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儿。可是罗想农知道,妈妈不让他说的事情,那就是不能说,说了妈妈就会更加不喜欢他。
春节之前十多天的一个下午,父亲罗家园突然回到家中。不久之前他还来过一封信,说是征粮工作不太顺利,也许春节都要在下面继续工作。现在提前辙退,是因为当地的公社书记之前虚报产量,导致县里加大粮食征购数目,愤怒的农民围堵到书记家中,把他打得半死。夜静人深时,书记想想两头都不好交待,愧对上级也愧对乡亲,里外不是人,干脆一死了之,就跑出门投了河。惨剧一出,人心浮动,征粮工作组一时呆不下去了,先辙回来再说。
“逼人太甚了。”杨云拎着罗家园的脏衣服,一只手伸出门外,脸转开,哗哗地抖着,把沾在衣服上的浮土草屑抖出去。“我听说乡下饿死不少人了。”
罗家园的胡子好久没刮,从下巴到鬓角连成乌糟糟的一片,人显得胖了,面色却是萎黄,有一种蜡样的透明。那时候罗想农还不明白,这样的虚胖其实是浮肿。罗家园身为征购工作组的成员,自己反饿出了肿病。
他显然情绪不好,绷了面孔斥责杨云:“你不要散布谣言好不好?谁饿死?你看见了?”
“我是没看见,可我听说了。你别忘了我是兽医,跟农民打交道的人。”
“谁在跟你瞎说八道?你把这个人说出来。”
杨云把抖干净的衣服卷起来,重重地扔进洗衣盆。“你们共产党的人怎么是这样?眼鼻子下面的事,从来不承认,不肯正视事实。”她的嘴角掠过不屑。“你有没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色?你都成了这样,农民能好得了?”
罗家园果然走到房门口,朝挂在立柱上的小圆镜里看了看,摸一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他把牙齿咬起来,眼睛里闪过去一种悲哀,还带了一点决绝,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意思。
“国外反动派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国内阶级敌人蠢蠢欲动,杨云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他转过头,顺口就说出这句话。
杨云低着头,往洗衣盆里舀水,又转身去拿搓衣板和肥皂,把袖子挽起来,腰间扎上一条蓝布围裙,准备对付那堆脏得看不出布色的衣服。她没有回答罗家园的话,但是她一侧的嘴角始终往上翘着,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不在乎。她的整个姿态,都在跟罗家园形成抗拒,或者说,一种故意的反叛。
罗家园软了下来。每逢杨云摆出这种决绝的姿态时,先退让的总是罗家园。并不是惧怕,确切地说,还是忍让和怜爱。他没有嗅出这个家里一丝一毫的异样气味,没有察觉出杨云身上正在聚集的某种危险,某种疏离和敌视的东西。撇开跟杨云的言语冲突后,罗家园把他带回家的那只帆布袋拎起来,得意地拍在桌子上,招手唤着两个孩子。
罗卫星放下他抱在怀里当玩具的一个装注射液的纸盒子,扎撒着两只小胖手,嘴巴嘻开,挂着亮晶晶的口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每逢罗家园从乡下回家,表示最热切欢迎的总是他——父亲的帆布袋里一定会有好吃的东西。与两岁的罗卫星相比,罗想农就要矜持一些,他故意拖延了几秒钟,边走还边往杨云那儿瞄一眼,留心着母亲的态度。
罗家园打开包,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一手巾包花生,一小口袋炒熟的黄豆,几块渗出糖霜的柿饼,一串风干的麻雀。他说麻雀是他用鸟枪打的。他把麻雀串翻开,把嵌在胸脯里的一颗颗细细的铁砂指给罗想农看。他还弯下腰,附在罗想农的耳边说,花生是他从一个老鼠洞里扒出来的,老鼠偷回了花生还没有来得及吃,这叫“鼠口夺食”。不过他已经把这些花生洗过,晒过了几个太阳,不会有毒。他眨眨眼:“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
他笑眯眯地拿起一块柿饼,掰开,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故意把金红色的粘丝拉得很长,也把美食之前的期待过程无限地延长。之后,他把掰开的柿饼分给两个孩子。给罗想农的那块稍稍的多了一个角。他侧过身来,挡住了杨云的视线,示意罗想农赶快把那个角咬掉。
任何时候,父亲对罗想农的偏爱总是不由自主。
柿饼上有一股父亲的体味,那种罗想农熟悉的油腻和汗腥的味道。柿饼大概在他身上藏得太久了,摸起来都有点热乎乎地暖手了。
罗家园弯着腰,手笼在棉袄的袖子里,脸上浮着笑意,像一个普通的溺爱儿孙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罗想农小口地咬那块柿饼。他的喉节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中上下滑动,口腔里发出不自觉的吞咽的声音。他抬眼看罗想农的时候,额头蹙起来,挤出几道很深的皱纹,深得罗想农的小指尖尖可以捅进去。他的脸肿着,眼睛却瘦得抠了,笑容下面藏着疲惫,说深了,还有一点恐惧和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前景会是什么样。国运的艰难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他也得撑着,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