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3/13页)
罗想农心里替父亲解释:他在学习班上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可能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家庭生活。
傍晚,韭菜饺子已经包好,一个一个地站立在锅盖上,韭菜的香味让人直打喷嚏。罗卫星按捺不住地把罗家园催促起了床。这时候突然跌跌撞撞冲进家门一个人,进门就扑嗵往罗家园面前一跪,把屋里的人都吓一大跳。
杨云扎撒着一双沾了面粉的手,惊叫:“马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想农快扶你老师起来!”
农场中学的马老师把身子用劲地坠着,不肯起身。“罗局长,杨医生,我对不起你们,罗局长上学习班是我供出去的,我今天不说出来,这个年我过不下去,我悔也要把自己悔死了……”
罗家园两手发抖,眼睛望天,一句话都不说。
杨云愤怒地解开围裙,扔在饭桌上:“马老师,我们老罗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马老师涕泪交加:“杨医生,说了你不相信,我就是为了凑足十个人。交待满了十个人我才能被学习班放出来。我是实在熬不下去……”
“你为什么偏要扯上老罗啊?”杨云拍着饭桌叫。
“……我总共不认识几个人。老罗是走资派……我想交待我在鞋帽厂的小舅子,人家都不信……”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唐,杨云想发火都没法发。
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这个近乎荒诞的插曲插得不是时候。罗家园受了这么大的罪,起因却是这么的微不足道,这使得杨云骨鲠在喉,一肚子怨气憋得难受。
“老罗,”她抬眼看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罗家园把一个饺子咬在嘴里,差点儿咽住。
“我是说,那些人不会也让你供出十个名字吧?”杨云探了头,怀着一线希望。
罗家园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含混道:“你没进去过,你不懂……”
杨云呆住,惊慌地盯住他:“你真说了?都说了谁?你用哪十个人换了你一条命?”
罗家园从进门之后一直低姿态做人,此时终于爆发,把手里的碗啪地往桌上一顿:“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做?让我在里面被打死啊?我死了你才称心?”
乔麦子吓得小脸苍白,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出溜,恨不能钻进桌底。罗卫星适时往她碗里夹一个饺子,安慰了她。
事已至此,罗家园不可能继续坐在桌上享用晚饭,所以他扔了筷子,起身进里屋。杨云愣一愣,瞥了乔麦子一眼,跟着也把筷子一扔,起身进去,随手关紧了房门。
剧烈的争吵。杨云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和绝望。罗家园发泄一样地吼,用拳头咚咚地砸着墙壁。一张靠墙的三屉桌被掀翻了,桌上的搪瓷杯和药瓶叮里咣啷地滚了一地。唯一的扶手椅被推倒,声音沉闷。不知道是谁砸了一个热水瓶,一股冒热气的水从门缝里汩汩流出,蜿蜒到罗想农的脚下。他赶快缩了脚,怕棉鞋被水浸湿。
桌上的一条红烧鱼刚吃完一半,露出排列整齐的一行白色鱼刺。炒肉片的盘子周边凝固了一圈猪油。没吃完的饺子沉默着沾成一团,再没有刚盛进碗里时活泼泼的模样。三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吃饱,可是都不敢再动筷子。
片刻之后,罗想农起身,把桌上没吃完的饭菜收进碗橱,就着锅里的温水洗碗,抹桌子。罗卫星更加乖巧,不光自己一声不响地洗手洗脸,也照顾着乔麦子把手脚洗了。杨云满脸泪水地开门出来时,三个人一溜排地站着,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惊惶和乞求。
杨云吸了一下鼻子,看看罗想农:“从今以后,你进去跟你爸睡,我和乔麦子睡你的床。”她补充一句:“我跟他不再是夫妻了。”
罗想农张了张嘴,想抗议,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他不习惯。父亲的睡眠显然不大好,总是辗转反侧,弄得罗想农浑身僵硬,把自己缩在床边一块很窄的地方,动都不敢多动。夜里他有尿也不敢撒,憋着,怕父亲知道他醒了,要跟他说些什么。他一直害怕父亲开口,坦白出一个令他心惊的秘密,尤其是亲口说出那个名字。他不断地在心里祈念:别说,别说!
是的,有的事情真是不能说。说和不说的结局完全不一样。不说的话,大家还能够坐在水缸盖子上,马马虎虎把日子过下去;说了,盖子掀开,大家再没有地方可坐,就只能各自散去,寻找新的安身之处。
罗想农不希望这样,他和罗卫星乔麦子都没有长大,他们需要父亲和母亲。
夜晚的这样一种格局维持了至少两年,一直到乔麦子十二岁,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