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13页)

半夜,罗想农被杨云摇醒。屋里已经开了灯,杨云披着棉袄站在他床前,压着喉咙说:“想农你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罗想农从枕头上抬起头,的确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他赶快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抚母亲:“你别怕,我去开门。”

打开门,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门外站着一个灰色的小影子。杨云眼尖,一伸手把那个影子拉进了屋。是乔麦子。她大概刚哭过,眼肿着,一路走过来,脸上的泪痕被吹出无数道皴裂的细纹,小脸上红中带紫,紫里泛青,斑驳不堪。她的上身拖拖挂挂穿着她妈妈的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着一条短到脚踝的旧绒裤,赤脚套在棉鞋里,光着的脚踝和脚背已经冻成两个紫馒头。

“我的天!”杨云一把抱起乔麦子,扒下她身上的棉袄,就手把冻成了冰人的小姑娘塞进罗想农刚刚爬出来的热被窝。“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了?你妈呢?”

杨云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满眼都是惊恐。

乔麦子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云哆嗦着拍她的肩:“别哭麦子,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

乔麦子抽抽咽咽说,妈妈不见了。她睡觉之前妈妈回来过,给她洗了脸,洗了脚,还梳了小辫子。可是她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杨云双手抓紧乔麦子的肩膀:“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乔麦子抽咽:“妈妈说,天亮了去找杨阿姨。”

“还说什么?”杨云的两只手几乎要把乔麦子的小肩膀夹碎。

“还说,她身上弄脏了,要洗洗。”

杨云愣了有一分钟的时间,腾地站起身:“想农你照看妹妹,我出去找人。”

那个夜里,杨云拼着命地擂开了农场一家又一家的屋门,把男人们驱赶出去寻找陈清漪。人们打着手电筒在田野里奔走和喊叫,扛了两三丈的毛竹竿到河边,捅开薄冰层,小心地往河底探戳,还有人跑到杂树林子里,仰着头往树杈上看。学校找过了,食堂柴草垛子里找过了,猪场、牛圈、拖拉机班,哪儿都找过,就连猪场后面的沤粪池都用竹竿捅了一遍。最后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八成跳了江。”

这是自然的,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的话,陈清漪一定是把自己藏到江底了。

谁是那个当晚找她“谈话”的人?谈了什么?谈话的过程中又做了什么?

农场工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全农场谁有资格找人“谈话”呢?掐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不是领导还能是谁?

领导有好几个,抓革命搞造反的袁大头,成天晃荡着喝酒找女人的王六指,另有一个专管生产的副主任。当晚在场部招待所,还住了一个县革会下来指导运动的洪常委。这些人当中,谁对陈清漪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没有人胆敢继续猜下去。文革那几年,死人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其实也都麻木了。

乔六月一去不返,没有再回农场。罗家园后来打听到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死硬,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被定了个“现行”罪,一家伙发到了海边盐碱滩上的劳改农场。十多年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大概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不想连累家人。

杨云收留了乔麦子。麦子成了罗家的小女儿,罗想农的小妹妹。

大年三十,农场给每户人家分了二斤肉,两条鱼。之前一天杨云在猪场帮忙杀猪开膛,弄得浑身血污,回家让罗想农烧热水,洗了两遍澡,才算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恨恨地骂:“袁大头这个混蛋,他明知道我把那些猪从巴掌大养到磨盘大,还逼着我去杀它们!”

她侍弄那些猪,照顾它们吃,喝,排泄,当它们是儿子一样。猪们死前泪汪汪盯视她的眼神,在那个绝望的冬天令她崩溃。

三十那天农场没有放假,但是没有人下地出工了,知青和外地的农工们已经走了个干净,周遭一下子变得空荡冷清。杨云领着三个孩子,剁肉,剖鱼,还到菜园子里买了两把韭菜,准备包一屉饺子。罗想农明白这是为乔麦子做的,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杨云不会把心思用在家人的吃喝上。

杨云关照三个孩子:“过年谁都不准哭啊,三十和初一哭了,明年一年都不会顺当。”

这话其实是对乔麦子说的。新近丧母的小女孩每天夜里都要在杨云身边哭醒,一来二去,杨云说她听到哭声心里就会突突。

中午之前,杨云扎着围裙在锅上煎鱼,罗想农卖力地剁韭菜,罗卫星和乔麦子趴在桌上研究窗花的图样,门口忽然一暗,一个背着破行李卷儿的要饭花子站了下来。他呆愣了约摸五秒钟,喉咙喑哑地招呼屋里的人:“过年啦?”

罗想农第一个反应过来,哐地一声扔下菜刀,大声喊杨云:“妈!妈!是爸回来了!”

杨云扭头看,眯缝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敢相信。直到锅里的鱼发出焦糊味,她才猛醒,匆忙撤了火,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过去招呼罗家园:“进来,进来。”

罗家园小心翼翼地进门,轻轻放下行李卷儿,拘促地站着,一个一个地打量他的家人,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陌生和讨好的笑容。他的头发八成是自己用剪刀剪的,长一撮短一撮没个形状,刺猬一般扎撒在脑袋上。人很瘦,眼窝和两腮深陷,脖子长长地伸着,茂密的胡子带了花白,眼神怯懦和躲闪,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落魄的惊吓过度的老头子。

罗想农心里简直想哭,他没有料到父亲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杨云倒还镇静,暂停了年夜饭的准备,指挥罗想农烧水,支使罗卫星出门请剃头匠李麻子上门,她自己翻箱倒柜寻找罗家园的换洗衣物,架出澡盆,用榔头把两根皂角捶烂,扔在澡盆里。

“这是乔家的姑娘吧?”罗家园的目光落在乔麦子身上。

杨云把罗家园扯到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话。罗家园失神地张着嘴,啊啊了两声,转头再看乔麦子,眼睛里的神色越发惊惶。

洗完澡,剃了头,饱饱地吃了一顿饭,罗家园说他倦了,到床上倒头便睡。之前在饭桌上,杨云说了一些农场的事,他垂着眼皮嗯嗯着,似听非听。他对两个儿子也没有多少亲热的举止,不交流,连眼睛都很少往他们脸上看。

罗家园睡着后,杨云收拾他换下来的臭烘烘的衣物,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能把你爸整成这样也不容易。”

罗家园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期间罗想农心里担心,蹑手蹑脚进去看了几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父亲其实并没有睡着,摆出睡眠的姿态,是为了把自己跟家人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