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1/13页)

递送衣物专门有一个窗口,在两个持枪民兵的监视下,家人和被关押者可以隔着窗栏说几句话。罗想农看到父亲骨瘦如柴,发须蓬乱,脸上有青有紫,嘴唇干裂着渗出血痕,眼睛红肿得如两颗火炭。罗想农当即哭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办一个学习班会把父亲折磨成这样。

“打人,不让睡觉。”父亲小声说。马上他又改为大声:“放心,我死不了。”

罗想农嘴唇哆嗦着告诉父亲:“棉袄很暖和,妈新絮了棉花。”

“你妈怎么不来?”

“……猪场老母猪要生了,她走不开。”罗想农这么回答。

罗家园慈爱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过来的?”

“乔叔叔带着我。他去种子站了。”

罗家园的嘴巴咧了一下,好像是被打伤的地方很疼。“他倒是逍遥啊,右派,死老虎,什么都挨不着。”他哼了一声。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嘴张开,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怅然和阴郁。“算了,”他挥挥手,“这话别跟你妈说,她会多心。”

罗想农不明白父亲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琢磨,是不是妈派了他来,自己不来,父亲不高兴了。可是妈派了他来明明是想让父亲高兴的。

“今年这个年,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家过呢。”父亲最后的这句哀叹,把罗想农对父亲的感情推到顶点。父亲哀求一样地盯着他的眼神,也让他年少的心无法承受。

回家的路上,他寡言少语,眼前晃动着父亲那张青紫失神的脸。他不知道父亲受过了怎样的酷刑,但是能让父亲对他诉苦,那一定不是平常的折磨。他心里哆嗦,害怕父亲会顶不住,会死去……

腊月里,农场各个分队食堂都蒸了大批馒头,拿着饭票就可以敞开购买。馒头不是圆的,是长筒状的,一条一条像成年汉子的手臂,便于家家户户买回家切开晒干,来年春天日头长了,农活儿又忙起来的时候,泡在粥汤里吃,抵饿。

杨云咬牙买了三十斤,攒积多日的饭票用得精光。罗想农和罗卫星跟着去食堂领货,雪白喷香的馒头条儿暄暄腾腾堆了一大箩筐。杨云把一条馒头一掰两开,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趁热,吃吧。”

罗想农扭开身子:“妈,还是等爸回来再吃。”

他这么一说,罗卫星只好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也声明要留着等爸爸。

杨云嘲笑他们俩:“一会儿我切馒头片,别偷着咽唾沫啊。”

她在门前搭起一张芦竹床,铺了一张草席,把切好的馒头片晾上去。两个儿子的任务是轮留看守这个粮食重地。新鲜的馒头片散发出醉人的麦香和酵母香,鱼钩一样地勾着他们肚里的馋虫。但是男子汉说话不能不算数,他们只能勤快地翻动馒头片,把掉落的碎屑拢成一小堆,拿指头撮着,放在舌尖上品。罗卫星很文艺腔地跟哥哥交换感受:“唾沫一沾就化了,像雪花哎!”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白花花的馒头片。粮食的香味压过了泥土、化肥、干柴、树汁、小孩子的便溺、沤烂的鞋袜、风吹过来的江水的气味,浓浓地笼罩在农场上空,提前制造出了过节才有的狂欢气氛。鸟儿们在第一时间获知信息,一群一群地聚拢在河边树梢上,等待偷袭时机。喜鹊和白头翁们还比较矜持,不愿意在有人看守时涎脸行动,麻雀们可就不管不顾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农舍门前扑来扑去,把白花花的鸟屎拉在馒头片上,不要命地发动抢劫,瞅准目标下嘴,叨起来就走,留下主人们气急败坏的咒骂。

晾晒馒头片的每一天都是艰苦卓绝的战斗,因为看守者是个人,抢掠者是群体,个人要与群体战斗,虽然有体量的差别,还是力不从心。好在是,太阳光虽然稀薄,江边的风却硬,晾个三五天,损失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份量后,一家挨一家地鸣锣收金,拿口袋装起哗啦啦作响的馒头干,藏进瓦缸,缸盖上压块石头,提防老鼠作祟。

罗卫星在杨云面前居功自傲:“我赶的麻雀最多!乔麦子家的馒头片只剩一半了。”

他又哀求杨云:“分点给乔麦子家吧,她们家的馒头片丢得多,乔麦子都哭了。”

杨云点着他的鼻子说:“你怎么像个贾宝玉呢?”

罗卫星懵懵懂懂:“贾宝玉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怜香惜玉者,但是这不妨碍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对女孩子好。成年之后他遭遇一次又一次爱恋,在他的怀抱里吸纳一个又一个女人,不是他见异思迁,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拒绝。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神的日子。农场人家大都吃食堂,自家不起灶,对这个日子容易忽略不计。然而这一年的灶神节罗想农印象很深刻,因为从青阳来的吉普车再次停靠在场部,押走了乔六月。

罗想农闻讯奔到乔家时,坐着乔六月的吉普车刚好绝尘而去,罗想农依稀看见车窗里乔六月扭过来的脸。场部很多人聚集在乔家门口,有的叹气,有的啧嘴,都说乔六月怎么可能是“五一六”?他都下放农场这么多年了,平日不见他出门,也不见有人来找他,他那个反革命集团怎么活动啊?王六指穿着一条趟鱼人下河才穿的皮裤子,在人群中扎撒着胳膊,来来回回把人往家里赶:“都回去,都回去,别给人家陈老师添乱。”

罗想农隔着一片高高低低的肩,发现乔家的门其实紧闭着。陈清漪把自己和女儿关闭在门内。他顶开人肩,挤到窗户下,从窗缝里往屋内张望。陈清漪拥着乔麦子呆坐在大床边,脸是青灰色的,下巴尖成锥子,脸颊凹进去两个深坑,短短的时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一样。罗想农隔着窗户喊她,她不抬头,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睬。

她是个脆如玻璃的人,罗想农想。乔六月就是托着她这块玻璃的板,板子抽掉了,玻璃就容易碎了。

晚饭后,杨云惦记着陈清漪,怕她脸皮嫩,受不住丈夫被抓走的打击,便指派罗卫星去察看情况。“顺便问问陈阿姨,夜里还要不要你们两个人去陪住。”她嘱咐。

罗卫星夹了画板奔进夜色中。隔了十分钟又奔回来。“陈阿姨不在家。”他扔了帽子,头上冒出热气。“乔麦子说她妈妈被人喊去谈话了。”

“谁喊她去了?总不见得她也是‘五一六’吧?”杨云用一块生姜擦她的生了冻疮的手,神情忿忿的。

“乔麦子不知道。”罗卫星回答她的话。

天冷,四面漏风的屋子简直像冰窖,晚饭带来的一点热量很快就消失了,手脚都麻飕飕地疼。没有乔家的动静,杨云以为陈清漪不想让别人这时候去打扰她,催着两个儿子洗脚上床。被窝里也冷,罗想农缩成一团,抱着两只脚搓揉了半天,搓得活了血,才敢把身体放平。屋外北风猛烈,风从屋顶窗檐掠过去的时候,发出尖声啸叫,活像一群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除此之外,农场上空死一般地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