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3页)
罗家园趴在桌上听收音机里的《智取威虎山》,一边斜着眼睛看杨云忙乎。他很不情愿让两个儿子去乔家过夜。杨云故意要把两家关系弄得这么热乎,他心里恼火。
乔六月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北墙下放着一张大床,南边窗口是乔麦子的小床。罗家一下子去了两个男孩子,罗想农就占了小床,罗卫星和乔麦子一边一个跟着陈清漪睡大床。熄了灯之后,两个小孩子还是很兴奋,隔着陈清漪的身体斗嘴,比赛念语录,结果是罗卫星念错一个字,输了,乔麦子开心得像个银铃铛。
罗想农心里好笑地想,罗卫星真鬼,他不可能背错那条语录,他是故意输掉的,这家伙在女孩子面前天生像绅士。
换了一张陌生的床,罗想农好久都睡不着。枕头和被子上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这种气味跟他家里所有的味道都不同,安详,婉转,美妙。这是属于女人身上的气味。不是母亲那样剑拔弩张的女人,是陈清漪和乔麦子的印记。罗想农把头埋到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腔到心肺流过去奇妙的快意。罗卫星和乔麦子疯过一阵后,转眼进了梦乡,大床的两头传出一粗一细的呼吸声,粗的稍觉急促,似乎梦里还在奔跑打闹,细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不用心几乎捕捉不到。第三个人还没有睡着,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那是陈清漪。隔着小床和大床的两层蚊帐,罗想农看见陈清漪裹在薄夹被里的侧睡的身影,肩臂处如平坦的高坡,而后一条曲线蜿蜒落下,甩到坡底,拐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扶摇而上,攀爬到另一个丰腴的山头,再下来之后,一马平川,逍遥闲散。
罗想农的脸突然热了一下,觉得羞愧,床上睡的是大人,他却是孩子,他这样的偷窥是不是要算下流?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算做惩罚,然后用胳膊肘和脚跟撑着床板,轻手轻脚将自己的身子腾空,翻转,放平,仰面对着屋顶。
屋顶有一块玻璃天窗,四方形,书包那么大吧,薄薄的冰面一样,把照进屋里的月光冻成青白,冻成一粒粒晶莹的碎屑,散在方方的光井之中。光线反射上屋梁,能看见光裸的木头上几个肚脐眼一样的疤痕,还看见那些毛竹椽子一根根肋骨般地排列着,椽子上面是芦竹的顶盖,没有捋尽的芦叶已经霉烂发黑,丝丝缕缕拖挂在椽梁之中,似乎还听到一点轻微的悉索声,不知道是蛀虫蚕食还是老鼠啃咬。怪不得陈清漪心里害怕,这屋子四周万籁俱寂,一点点的动静都会让人汗毛乍起。
罗想农不清楚自己几点钟才睡熟过去,但是他知道自己睡得很不安生,做了梦,梦中可能还出了声音,因为陈清漪下床过来摇醒了他。陈清漪头发蓬松,眼睑浮肿,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无领布衫,领口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她俯身在罗想农脸前时,松垮的布衫垂下,从领口能看见她的乳房水滴一样地坠着,小巧有形。她的衣服里有体香,也有被窝的熟闷味,热烘烘的混合在一起。她摇醒了他,怕惊动另外的孩子,用气声跟他说话。“你做了一个梦。”她说,“没关系的,是梦啊。接着再睡吧。”
她的暖乎乎的手在他额前抚了一下,顺便替他拉一拉被单,退出去,理好蚊帐,转身,轻手轻脚回到大床上。他觉得她是赤着脚走过来看他的,因为来回没有一点声音。她坐到大床上,把两条腿蜷起来收进蚊帐里的时候,再次叮嘱他一句:“快睡。”
再睡过去时,罗想农做了坏事,他梦遗了。精液滑脱的一刹那,眼前掠过的影子竟然是陈清漪!他吓醒过来,胸口怦怦地跳,一只手小心地挪到屁股下面,摸到一点点粘湿,被烫着一样地缩回,心中有了万劫不复的绝望:这是乔麦子的床,天亮之后他怎么办?
他再也睡不着,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捂着身下的湿滑,考虑着无数的可能性:偷偷把床单卷回去洗。等乔家的人不在家时,潜伏进来,用湿毛巾擦去床单痕迹。就说他睡着时压死一只虫子,粘粘虫。……
天亮了,罗卫星和乔麦子先后起身,两个人又开始笑闹,罗卫星奔到他床前喊他:“哥,哥,别睡懒觉啦。”乔麦子也跟着喊:“哥,哥……”他侧身向里,被单紧紧地裹在身上,一动不动。陈清漪走过来招呼两个孩子:“哥哥晚上做梦了,没睡好,我们让他多睡会儿。”
接下来,罗卫星和乔麦子刷牙洗脸,陈清漪出门到食堂打粥。两个孩子因为互相有伴,很快忘记了躲在蚊帐里的罗想农,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自己的事。终于他们吃过早饭了,追逐着出门了,旧布鞋的啪嗒声眨眼间远去,热闹了一早晨的屋子恢复平静。
陈清漪轻手轻脚走到罗想农床边,把眼睛贴在蚊帐上往里面看。她吃了一惊,差点儿要叫出声,因为罗想农的眼睛也正在蚊帐里面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罗想农已经起身坐在床上,脸朝外靠墙坐着,双腿并拢,膝盖抵在颏下,胳膊环抱在腿间,眼睛瞪得很大,鼻翼张开,翕动,整个姿态都彰示着一个身处绝境的大男孩的紧张,戒备,和绝望。
陈清漪撩起蚊帐,柔声问他:“怎么不下床?”
罗想农避开她的注视,一声不响。
“你不舒服啊?有没有发烧?”
男孩还是不说话,脸上却有了要哭的表情,脚尖下意识地把团成一堆的被子往污渍处再移一移。
陈清漪眼睛一扫,忽然“哦”了一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的脸上跟着红了一红。她忍住笑,伸手拍拍他的膝盖:“起床吧,没关系的,我会帮你换床单。真的没关系,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很多年后,罗想农都记得陈清漪的这句话: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那样的窘迫、羞耻、无助、绝望中,她用一种母亲的口吻安慰和拯救了他。
他有时候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乔六月是他精神上的父亲,陈清漪呢?她的角色应该如何定位呢?他七岁时亲眼看见她生孩子,看见她洞开的下体和血水喷涌的挣扎,她的身体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她那时当他是一个小小的男人吗?每次她把他迎到家中,对他仰起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用她细长的手指帮他拉扯衣服时,她的灵魂对他也是毫不设防的吗?
这样一想的话,罗想农后来对乔麦子的爱就比较复杂,那里面混杂着他对陈清漪的追念。那是两个灵魂相迭的身体,密度超常,在时空中沉沉地下坠。
罗想农的学校里挖出了一个“五一六”分子。令罗想农大为震惊的是,新挖出的这个阶级敌人居然是他的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