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3页)
罗家园忧心忡忡询问罗想农:“你说它再长大点怎么办?长成大猪怎么办?”
罗想农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母亲会有办法,她会把它带回种猪场吧?毕竟这是国家的财产。
可是没多久,小猪却死了,原因是它学会了拱圈,把芦竹栅栏拱开一个洞,自说自话地蹦到河坡上啃青草。河坡陡,小猪的三条腿走不稳路,一滚,滚到了河心。
杨云不在家,险情还是罗家园发现的,他站在河边大声喊,罗想农听到喊声冲过去,鞋子都没顾得脱,卟嗵跳下河,三划两划把漂浮在水面的猪崽捞上来。小猪已经喝饱了水,肚子胀得像个小圆鼓。罗想农蹲在河边上,倒拎着它控水,还按摩它的心脏,试图做人工呼吸,都没用,救不过来了。
罗家园脸色很难看,颠三倒四地嘀咕道:“你妈妈会怎么想?啊?她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呀?这事我跟她说不清啊……”
他此刻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相反,全都是忐忑不安,惊慌和懊恼。
罗想农回头对他说:“爸,是它自己掉下河的,我看见了。我会告诉妈。”
罗家园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小声问:“行吗?她不会连你也怪罪了吧?要不要跟罗卫星也说一声?”
罗想农不耐烦:“跟他说什么呀?”
“让他也证明一下。你妈妈相信他。”
罗想农冲着父亲大声吼一句:“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
他说完一低头,眼睛里差点儿有眼泪掉出来。
八月,立秋刚刚过去,一早起来天就闷得像蒸笼,树上的蝉儿嘶叫不停,阳光隔着厚厚的云层,看不见,感觉到它的热度,人坐在屋里不动,汗还是不停地淌,自己都能闻到头发根里冒出来的馊味。
早晨杨云出门上工时,罗家园在食堂司务长那儿买饭票,恰好看到乔六月从自己家里出来,在灌溉渠的水泥桥头会合了杨云,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猪场和良种田的方向走。罗家园当时呆住,接过司务长递给他的饭票,数都没数,拖拉着脚步回到家中。
“想农,”他对放暑假在家的大儿子说,“乔叔叔是不是天天约了你妈一块儿上工?”
罗想农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回答:“我不知道啊。”
“他们同路,同来同往是可能的。”
罗想农瞥了父亲一眼:“那你还问什么问啊?”
罗家园就不响,神情却很郁闷,上午到棉花地里出了一会儿工,间苗,间了不到一垅地,头晕要吐。场部卫生员去看了,说他血压太高,还有点儿中暑,把他扶回家休息。
罗家园却躺不住,一时坐在竹椅上哗啦哗啦地挥着扇子,一时站起来屋里屋外来回走动,往门外张望,弄得正在临摹小人书上“武松打虎”画面的罗卫星抗议:“爸你遮住我的光线了!”
罗家园老老实实回到里屋坐下。坐不到两分钟,忍不住还是站起来:“想农,天这么闷,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那就下吧,下了凉快。”罗想农随口答。他也有自己的事:答应了用麦草给乔麦子编个蝈蝈笼,此刻笼子收了头,却发现没留门洞的笼子没法把蝈蝈放进去。他左右端详手里的玩意儿,寻思这个难题该如何解。
“要是下雨的话,你妈出门没带伞。”罗家园一个人自言自语。
“夏天的雨下不长。”罗想农开始拆那个蝈蝈笼。
“我要不要去送把伞?”
“送就送吧。”麦草不比竹篾,没有什么韧性,一拆开就断了,编好的蝈蝈笼分崩离析,只能够重起炉灶。
罗家园起身,去床后悉悉索索翻了一阵,拿出一把带霉点的油布伞,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放下:“雨又没下,我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罗想农手里抓着一把捂软的麦草,同情地看着父亲。父亲真的是老了,颠三倒四,优柔寡断,光为一把伞就把自己弄得坐立不安。
雨一直撑到傍晚收工前才突然而至,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恣意汪洋。噼啪的雨声如同鞭子抽在屋顶,屋内几处常漏雨的地方很快滴嗒起来,罗卫星开心地跑来跑去,动用脸盆、脚盆、洗衣盆、饭盆在各处接水。门前的路上眨眼间汪起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雨柱把河面砸出无数水泡,像一朵接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放工走在半路上的人来不及避雨,只好捂着脑袋拼命在水中奔跑,脚步翻飞,一片啪嗒声响。江岸边的水质粘性大,泡了水之后鼻涕一样滑,好多人跑着跑着突然一屁股坐倒,两腿前伸,小孩子坐滑梯一样,趟出好远才能停住。摔倒的和没有摔倒的,大雨中互相笑骂,都觉得快乐。
罗家园终于拿起那把油布伞:“我去猪场看看。”
罗想农跳起来:“爸,我去吧。”
罗家园一闪身,护住手里的伞:“我去,我路熟。”
他在门口换上雨靴,撑开伞,小心地趟进门前小河中。雨点倾刻间把伞面打得爆豆一样响,水花四溅开,又顺着伞面急速淌下来,他的肩上如同顶起了一圈小瀑布。
罗卫星笑嘻嘻地望着门外说:“你信不信?等爸走到种猪场,雨就会停了,他白跑一趟。”
罗想农回答他:“你根本就不懂。”
罗卫星抬了头,傻乎乎地问他:“不懂什么?”
罗想农没有再说下去,收拾饭盆,准备等雨停了去食堂打粥。
雨下了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雨一停,门前的小河迅速消失,路面留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洼着一泡水,映出一片紫莹莹的暮霭。场部的小孩子们穿着短裤衩倾巢而出,赤了脚去跺那些水泡,故意地让泥水四溅,每个人都弄成了没鼻子没眼睛的泥猴儿。他们的父母喊不回儿女,大呼小叫地出门来逮,却呆站着没法动手,因为分不清小东西们谁是谁了。
罗家园一身狼狈地从泥泞中走回来,雨伞挟在腋下,衣服裤子糊满了泥巴,一路滴着泥水。他进门就问:“你妈回来了吗?”
原来他在种猪场没有找到杨云。猪栏、配种室、办公室、值班室、饲料间,哪儿都没有。住在猪场的工人告诉他,杨医生下雨前就离开了,他们都以为她提前回了家。
罗想农打了一盆热水让父亲洗澡,趁着朦胧的暮色,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雨靴拿到河边涮洗,晾出去。雨停了之后,气温并没有下降多少,炎热重回大地,湿衣服不及时处理,一夜间会馊得发臭。
“她就是半路跑到哪儿躲雨,也该回来了。”罗家园坐在小竹椅上,心神不宁地扇着芭蕉扇。放在他面前的一海碗大麦糁儿粥,他动都没有动,粥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皮。
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杨云的人影。罗家园不停地把头伸出门口,往路上张望。其实这是个月黑夜,出门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罗家园的张望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