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13页)

“想农,爸跟你商量啊,好不好去乔叔叔家看看?”他搓着手,眼神躲闪,用词谨慎地对儿子乞求。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要确认乔六月是否跟杨云一块儿失踪,今天一整天他心里都有这个疙瘩。

这样的用意太明显,也太不光明,十六岁的罗想农胀红了脸,断然否决:“不好!”

“那行,那行,”罗家园说,“不去就不去,人家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说完了“不去”,他更加烦躁,一连声地喊热,又抱怨家里蚊子太多,只只下嘴都狠,简直就不让人过日子。转悠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出门,说是上厕所,解大手。他的这个“大手”解了有半个小时,回家时的模样就不是烦躁了,是丧魂落魄了。

“关门!睡觉!”他咚地一脚踢上门,恨声恨气地吆喝两个儿子。

罗想农于是明白,父亲已经做完了侦察,而且确认了乔六月也没有回家。

罗想农心里嗵嗵地跳,不敢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要是母亲和乔叔叔真在一起了怎么办?要是母亲跟父亲离婚怎么办?要是父亲把母亲和乔叔叔送到批斗会上怎么办?前不久农场学校里有一对通奸的老师,被做丈夫的教务主任带着造反派去堵被窝,那个女老师从后窗跳出,一口气奔上江堤,扎进江水。罗想农想像父亲带着人去寻找母亲的样子,母亲会不会也像女老师那般刚烈决绝?

罗想农在蚊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浑身肌肉一阵阵地弹跳起来,痉挛,发抖。他听得出父亲也没有睡着,从那边床上传出来砰砰的闷击声,是父亲在捶打铺板和墙壁。父亲一定是怒火万丈。不不,也许他不是发火,是在流泪,生自己的闷气,独自悲伤。

天亮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罗想农从迷糊中惊醒,看见父亲已经豹子一样扑到了门上。罗想农飞快地坐起来,隔了蚊帐,看见父亲把门打开,看见母亲满身污秽、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外,看见父亲扬起胳膊,不由分说地打了母亲一个耳光!

罗想农浑身颤抖地翻滚下地,赤脚奔过去拉扯父亲,抱住他,把他的两只手死死别在身后。他当时说不出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制服狂蹦乱跳的父亲身上,无论如何,他要压住他,不能让他再次动手。

母亲愣怔怔地站着,脸上有五个明显的指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半张着嘴巴的样子,都说明她对这次袭击毫无防备,不知所以。她的嘴唇在颤动,先看罗家园那只打了她的手,再看罗想农惊恐欲哭的脸,然后又回过去看那只手。她当时的模样,仿佛要把这只手看进骨头里,看到心里,牢牢地记住,一根手指一块色斑都不要遗忘。

凌晨时分,万物沉睡,万籁俱寂,爱面子的罗家园怕惊动邻居,只动了手,没有动口,给自己和杨云都留了余地。但是杨云不稀罕,她把罗家园的手看过两遍之后,忽然轻蔑地一笑,回头,就穿着那一身污秽的衣服,往种猪场的方向走去。

当天,第二天,整整一个星期,杨云住在猪场值班室里,罗想农带着罗卫星天天去求她回家,她嫌他们烦,皱着眉毛赶他们走。“男孩子家,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她说。

隔了一周,邻近公社的人带了锦旗到猪场来谢杨云,锦旗上写着:妙手神医。原来那天是附近队里的耕牛生犊子难产,性命垂危,人家特意到农场来求杨医生出手相救,刚好乔六月也在,跟着过去帮忙,两个人雨里水里忙了一夜,从牛肚子里拖出一对双胞胎牛犊。

罗想农飞奔回家把事情告诉罗家园,罗家园心里软了,嘴里还硬着,说:“乔六月又不懂医,他跟过去干什么?他怎么就刚好在旁边?”

这里的原因罗想农说不清,他也不想弄得很清楚。他催促父亲去猪场认错,斗私批修。结果罗家园带着两兄弟刚到猪场,还没有开口,杨云看见父子三人破衣脏鞋、垂头耷脑的可怜样,轻叹一口气,摆摆手,什么也不让说,回身锁了值班室的门,跟他们回家了。

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床头打了床尾和。农场的人家过日子都是这样。

白露过后,水稻开始灌浆,稻穗儿一天天地饱满,肥壮,有了沉甸甸的模样,开始低头垂颈,好似刚刚知道羞娇的姑娘,要掩着眉儿悄悄长大。

乔六月出差去了湖南,考察一种名为“矮脚三号”的稻种。乔六月对罗想农说,这名字起得不好,太土,叫不响,但是矮棵的稻子抗倒伏,消耗土地营养相对少,或许成熟期也会短,还是可以弄一批种子回来试试的。

乔六月走了还不到三天,陈清漪慌慌张张来找杨云说话。她告诉杨云,夜里有人把手从她家门扉里伸进来了,要想拔她的门栓。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先还以为是老鼠,后来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她吓得不敢再睡,披上衣服坐了一夜。

农场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门扇大都由芦竹杆编成,缝隙大,死命往里塞的话,一只手伸进去完全有可能。而且,乔家的房子在农场最东头,有人真想做歹事,再方便不过。

杨云愤怒地骂:“谁啊?做这么下作的事。”

陈清漪在杨云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杨云呆住了,惊诧地盯住陈清漪,半天才说:“你没有弄错吧?”

陈清漪半捂着嘴:“我看见了,手电筒照到了那只手。不会错。”

杨云脸色白寥寥的,和陈清漪面面相视,两个女人都表现得惊恐不安。

“我想,能不能……”陈清漪哀求一般,“让你家二子陪我们住几天?多个人总是好。”

杨云想了想:“二子太小,怕不顶事,要去就让罗想农去。”不等陈清漪表态,她扭头招呼儿子:“想农!”

罗想农放下钉了一半的小板凳,跑到母亲身边去。他已经注意到了两个成年人的对话。

“你到乔叔叔家住几天,陈阿姨胆子小,你去帮她壮壮胆。”

罗卫星兔子一样从屋里窜出来:“妈,还有我,我不怕鬼!”

杨云笑骂:“你倒耳朵尖,谁说有鬼了?我怕你去了要在人家床上画地图。”

罗卫星“嗷”地一声叫,上去就拿脑袋顶杨云,一下子顶出几步远。杨云反手揪住了罗卫星的两个腮帮子,瞪眼呲牙做威胁状。母子两个笑成一团。

罗想农远远地站着,局外人一样地看着这一场欢闹。这样的亲热是弟弟的专利,罗想农长到这么大从未享受过。他和杨云之间始终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肉体咫尺相处,灵魂上有一道遥远的沟壑。

晚上,去乔家之前,杨云监督着两个儿子洗脸洗手洗脚,连内衣和袜子都让他们换过。杨云要面子,她知道陈清漪是大城市下来的人,儿子去住宿,不能邋里邋遢让人家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