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3页)
蚕豆刚刚开花的时候,杨云把一只刚出生的小猪崽装在她的袖套里带回家。她蹲在家门口,轻手轻脚从袖套里掏出那只小猪时,罗想农看见,小东西耷耳闭眼,半死不活,瘦得还不如一只猫咪大,红不拉叽的皮肤上又是粘液又是猪屎,看着很是恶心。
杨云头也不回地吩咐:“弄盆水来,我给它洗个澡。”
没有指定对象。但是罗想农知道,这样的指令一般都是对他发布的。
他奔回屋里抄家伙,却拿不准应该拿脸盆还是拿脚盆。想想是给一只猪洗澡,脸盆脚盆都不合适,转了一圈,把床底下一个装杂物的小瓦缸腾出来,舀了半缸水,拖到杨云手边上。
杨云不满意:“做事动作这么慢!”探手一试水温,马上皱起眉:“用不用脑子啊?天还凉着呢。”
罗想农冲回屋里拿热水瓶,往小瓦缸里倒进多半瓶开水。
杨云支愣起两条胳膊,示意罗想农帮她把衣袖往上挽,然后一只手托着猪崽,慢慢地浸到温水中,另一只手撩水往它身上浇,用巴掌轻轻擦去那些污秽。小东西不知道是快活还是惊慌,闭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哼哼着。
瓦缸里的水浑浊起来,泥污和粪便沉下去,一些草屑浮在水面上。
“别抱怨了,”杨云对小猪崽说话,“是你妈不要你,不是我闲得没事带你回家玩。你看看,洗个澡多舒服!来,把嘴巴张开,让我掏掏你的舌头……”
洗完,擦干,放在一个旧棉花垫子上,罗想农才发现这是一只有残疾的猪崽,四条腿不知道怎么只长出三条,因此它没法站起身,勉强抓着它起来,手一松,它身子一歪,又软不溜丢地倒下去。
杨云端详着模样怪异而丑陋的小猪,自言自语道:“可能是遗传有毛病。”
之前她异想天开要培育一种专为国家出口用的“瘦肉型”的猪,就从附近村里弄来一只瘦骨伶仃的本地黑母猪,跟场里饲养了好几年的一只从东欧引进的大洋猪做了交配。不知道是不是洋猪跟当地土猪的基因差距太大,诞下的八只杂种猪,两只是死胎,一只就是眼前的这个“三腿怪”。
三条腿的猪崽没法爬到母猪怀里吃奶,杨云把它弄回来人工喂养。是她胡乱试验造下的孽,她要承担一份歉疚和责任。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个肉团团好歹是条命。
没有奶瓶,就把输液盐水瓶的橡胶瓶塞剪个小洞,对付着用。从食堂里打回来大麦糁子粥,灌进瓶子里,奶嘴儿塞进小猪嘴巴中。
小猪崽饿狠了,一点不挑食,也不嫌奶嘴上一股橡胶味,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小半瓶。杨云喜得连声说:“好了,有救了。”
可是当晚便发现,小猪崽的肠胃不接受麦糁子粥,喝下去就拉稀,喝得越多拉得越多,屁股眼儿拉得发了红。罗想农不停地跑出去找煤渣,找草木灰,更换草筐里的土,还是不行,家里总是有一股驱赶不去的酸臭味。
罗家园背着手,拿脚尖拨弄一下草筐里半死不活的小东西:“早晚都是个死。”
杨云很恼火:“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何让它活?”
罗家园也发火:“让它活,我们一家就不要活了!你看看这家里成了什么样?”
杨云自觉理亏,找了些芦竹杆,在屋外小河边扎个栅栏,还拿油毛毡搭个顶,把小猪崽圈进去。
罗家园马上大动干戈地指挥两个儿子给家里做卫生,地面铲去一层下脚灰,桌椅拿清水洗过,门窗打开透气,沿屋角撒了一圈“六六六”粉。
做父亲的很兴奋,他终于胜利了一回。可是罗想农始终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脸。他总觉得,把可怜的小猪崽赶出门,这是他的错,他没有更勤快地换土,开窗透气,给小猪洗澡冲水,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他在无形之中又一次背叛了母亲。
场部的孩子们一拨又一拨地跑到河边看小猪,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引得大家兴奋不止。八岁的乔麦子把她父亲乔六月也拽了过来。
“这不行,”乔六月怜惜地盯视着腹泻不止的小猪崽,“它的消化系统还没长成,必须喂奶,至少也该喂米汤。”
杨云也知道最好是喂米汤,关键米汤这玩意儿不好弄。熬得稀了吧,米是米汤是汤,清汤寡水根本没营养。熬得粘稠一点吧,米粒和米汤搅在锅中分不开来,如果连汤带米灌进奶瓶,米粒会堵奶嘴。乔六月想了想,建议说,把大米舂成米粉使用。
农场是自给自足的单位,场部有木工铺,铁匠铺,裁缝铺,理发店,邮件收发室,小卖部……鸡零狗碎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舂米房。但是乔六月有办法,他自己能够做米粉。他先用温水泡米,泡上一天一夜,泡得手指一碾就能碾成粉末时,把米捞出来,稍晾一晾,倒进一个粗瓦罐,拿擀面杖不停歇地捣。松软的米粒很快被捣碎,成了花白白的米粉。拿到太阳下摊开晒干,装进容器,喂食前抓上一小把,加水煮开,方便好用。
乔六月蹲在河边栅栏前捣米粉时,杨云也跟着蹲在他对面,两手撑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看。两个人的脑袋都往前探着,几乎要碰到了一起。乔六月说了一句什么话,杨云头一扬,笑起来,身子往后一晃,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地又是一阵笑。过一会儿,她把乔六月手里的擀面杖要过去,自己捣。捣碎的米粉弥漫出米香,她停手,埋下头,用劲吸一鼻子,又把瓦罐举起来,让乔六月闻。然后她说了一句话,没等乔六月表态,自己先笑了,声音脆亮得像个小女孩。她的面孔扬起来的时候,五月的阳光在她脸上哗地一声淌开,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釉,鼻尖上那一片是亮彩,光闪闪的,两颊鼓起来的肌肉,像展开的两片蝴蝶翅膀。
罗家园站在屋子里,从窗口落寞地望着远处河边那一幕,轻声嘀咕说:“笑!笑!舂个米粉有那么好笑啊?”他对着进屋拿东西的罗想农抱怨:“你说说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弄个猪娃娃当儿子养?”他呛咳起来,嗽出一口痰,往窗外吐出去。
借着窗口的光线,罗想农看到父亲的眼泡很大,松松地挂着,几乎占据了半个面颊。他吐唾沫的时候,嘴巴尖起来撮成一个圆,沿着嘴巴集合了一圈深褐色的竖纹,看起来像一个鸟窝。
罗想农的心里一阵抽紧。他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道应该进来还是出去。
有了米粉,喂养得当,小猪崽止住拉稀,开始飞长,小肚皮肥得圆滚滚的,抓它起来时,一只手抓不下,要两只手伸进去抱。很快它能够用三只脚站立,一蹦一蹦地跳跃前进,像兔子行走的姿态。它喜欢不停地翕动鼻孔,用嗅觉辨认世界,时不时地拱翻晒在河边草地上的淘米箩,半干不湿的球鞋,斜靠在树上的簸箕。有一回它活泼得过头了,把一包石灰拱翻了,石灰扬起来,呛得它一个劲地眨眼睛,甩脑袋,还打着古怪的喷嚏,把罗卫星笑得从椅子上滚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