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3页)
种猪场和良种田靠得这么近,干活儿干腻了,抬脚就可以串个门。谁能够看得到?谁也看不到,这地方偏着哪,是农场的“西伯利亚”。这个狗日的袁大头!
有两次罗家园在田边撞上了农场现任革委会副主任王六指,老家伙头上扣顶破草帽,带着饵食和鱼钩蹲在稻田边钓黄鳝。罗家园当农业局长的时候,王六指是他的下属,江边良种场的党委书记。文革运动一起来,袁大头造了王六指的反,一度有传言说王六指的第六根指头里藏着美蒋特务的微型发报机,当然后来证明是不可能的事。王六指曾经被斗得断了两根肋骨,一只眼睛差点瞎掉,现在眼仁上长出了一层白白的翳,抬眼看人时眼珠不动,像假的一样。
王六指下了台,当了副手,落得不管事,有会去听听,没会就拎根钓鱼杆四处跑,钓到小鱼后拿给食堂大师傅帮忙拿油一炸,端回家就老酒。据说他家里还时常有女人,他对外界说女人们是来帮他洗被子的,补衣服的,缝鞋子的。究竟是做什么的,看在老单身汉的面子上,大家都睁眼闭眼不追究。
王六指看见罗家园贴着田边走过来,起身招呼他:“晚上过来喝两口?有黄鳝下酒。”他指指游在铅皮桶里的几条小手指头细的鳝鱼。
罗家园绷着脸,摇摇头。他对人很少有笑容,这是从前当局长的习惯。
王六指看看他的脸色,哈哈地笑起来:“心事太重会折寿的!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吃点儿喝点儿比什么都好!”
罗家园心里腾起恼火,他觉得王六指看穿了他心里想的东西。这老家伙表面糊涂,肚子里猴精。
罗家园冷冷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别弄出民愤。”
王六指就骂他:“跟老哥们都不说心里话,没劲!”
罗家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种猪场是开春之后才移址重建过来的。工程很简单:地平整好了之后,拉来几船砖头和水泥,农场竹园里砍来毛竹,搭上江边割回来的芦苇,地基、屋梁、墙、顶全都有了。猪不是人,它们对居住场所不讲究,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已经是幸福。
杨云穿着齐膝高的胶靴,胳膊上套着回纺布的袖套,腰里系一条黑色橡胶围裙,拿一把竹扫帚哗啦哗啦地清扫猪圈。她的脸色红朴朴的,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低头时,就一络络地粘在脑门和脸颊上。因为手脏,她会时不时地扭头在肩膀上蹭一蹭,把遮住眼睛的发丝蹭开,动作很自然,带点孩子气。她把猪粪扫到墙角的一个拱洞口,再从洞口推出去,让粪便进入蓄粪池。猪粪是宝贝,农场的果园菜地抢猪粪抢得要打架。扫过的地面她还嫌不干净,还要拿水冲一遍。相比起来,她对自家的家务事倒没有这么认真。猪圈有几头半大不小的猪,被杨云的竹扫帚驱赶得窜来窜去,猪蹄子在水泥地面上敲出咚咚的声音。猪是白猪,身条儿很长,一望而知是洋种,长足了总要有三四百斤重。
杨云明明是兽医,现在却要兼任饲养员,跟种猪场的农工们干一样的活儿,粪水潲水沾得满手满身,罗家园很心疼。他自责是自己的身份连累了她。转念一想,她明明可以不来,却偏要跟着他来,什么动机呢?跟他罗家园有没有关系呢?心里又涌上愤怒。
罗家园承认,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舍不得杨云,又怨恨杨云,偷偷地跑来监视她,盯她的梢,如此的阴暗和卑俗,他的堕落已经连他自己都不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地要跑过来,隔着老远的距离,遥遥凝望,悲欣交集。
有一天,杨云忽然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看了托尔斯泰的《复活》了?”
时间是在晚上,罗想农在头顶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忙着写他高中一年级的作业:一篇批判刘少奇是叛徒和工贼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难写,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现成的内容,拣其中的一段摘抄,加个开头和结尾,凑够两张作文纸,差不多能交差。全班同学都是这么干的——一个乡村中学生跟刘少奇哪儿搭得上边呢?
杨云手扶着门框,头微微地歪斜,悠闲而恣意。她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得柔和,突出了额头、鼻子和脸颊,其余尖锐的部分统统消解,隐入黑暗。她脸上甚至浮动着笑意,笑吟吟的,小女孩子一样娇嫩的神情。
罗想农抬头,钢笔横在右手的虎口上,片刻间竟然呆住。
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跟他说话,这样的羞涩,甜蜜,温柔。
他拼命调动自己大脑里的细胞,回忆他在乔六月的实验室里读过的所有的小说。是的,他读过《复活》,一本竖排版的纸页发黄的书。可是他读得非常马虎,匆忙地翻过去,因为书里的内容太深奥,有关宗教精神,道德拷问,大段的心理描写,他不能完全明白。书里的那个贵族青年叫什么?聂赫留道夫吧?他在法庭上偶然重见了家中的女奴玛丝洛娃,发现一切罪恶皆因他而起。然后呢?然后呢?
他心中忐忑,生怕杨云要跟他讨论书中的内容,而他结结巴巴说不利索,读了等于没读。可是在他千转百绕打着腹稿准备应答时,再一瞥眼,杨云已经不见了,留着一个空荡荡的门框,还有屋子里若有若无的“蜂花牌”香肥皂的气味。
第二天一放学,罗想农直奔乔六月的种子室,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被藏在一盒纸制标签下面的小说《复活》。他连着读了好几天,读得费力而且辛苦。竖排版的繁体字让他头昏脑胀,书中的阴郁沉闷也令他呼吸不爽。他读着,心里想的是,如果杨云再跟他提到这本书,他如何回答才会让她惊喜。
杨云却仿佛忘记了有过那次半截子提问,她依然是早出晚归,灯光下忙碌着一家人的琐事,补衣,纳鞋,把罗卫星嫌短的裤子接出来一段,在容易脏的被头上加缝一条便于拆洗的毛巾。她进门出门,忙里忙外,每一个转身都带起一股轻微的旋风,在屋里激荡起令人心惊的气流。因为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家务,她似乎无暇跟屋里的三个男人说话,她把他们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任凭他们澎湃的感情自生自灭。
但是罗想农一点儿都不伤心,因为他明白了他的读书行动被母亲知晓了,并且隐晦地肯定了。她问他:“你读过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吗?”这是一个暗号,说明他们之间的暗道已经打通,他们像向日葵的花盘一样,在某一个时刻,同时朝向了某一个方向,享受同样一种快乐。
想到他读过的每一本书,可能都残留着母亲的指纹,她呼吸的气息,她目光的余温,罗想农的心里就会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