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3页)
老师姓马,原先在县中教书,因为父辈中有人在台湾,属于“政治关系复杂”的人,去年被下放到农场中学。他白净,微胖,戴一副圆圆的眼镜,喜欢穿中式立领对面襟的衣服,冬天加围一条米色围巾,一头垂在前胸,一头搭在后背。因为政治上不能抬头的原因吧,他连走路都是靠着路边,低眉垂眼,偶尔不小心碰到一个人,一惊,马上后退,仿佛被蛇咬了一样。农场的人都觉得他无趣,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搭讪。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成了险恶的“五一六”分子,谁都没有想到。据说是他在县中的旧同事进了“深挖五一六”学习班之后把他交待出来的。
一时间,农场各处都张贴上了关于“深挖五一六”的标语,场部专门出了一期大字报专栏。袁大头要求陈清漪给专栏画一个报头,陈清漪到处打听,弄不明白“五一六”分子是一种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形象特征,只好笼统地画一个“工农兵”模样的巨人,伸出的铁拳中握一个呲牙咧嘴蜷缩身体的小人人。
罗想农心里同情这个语文老师,因为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读契诃夫的《万卡》,读到最后声音居然哽咽!罗想农觉得,这样的老师不太可能参与到反党反毛主席的活动中。他把这个想法悄悄跟乔六月说了,乔六月神情黯然地回答他:“我们大家都是踩在冰面上的人,有一个人掉下冰窟窿,他伸手一拉,旁边离他最近的那个就跟着掉下去。没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罗想农想了想,毛骨悚然地说:“路线斗争太残酷。”乔六月反对说:“不,路线斗争实际上是毒品,参加者是吸毒,会兴奋,会上瘾。”
这句话就说得比较深入了,罗想农一时不能懂。
马老师还没有放回来,有一天县里忽然又来了人,从场部搓草绳的仓库里直接把罗家园带上了吉普车。袁大头跑到种猪场向杨云报告说,罗家园也是“五一六”集团的人,这回中央由上而下地办学习班深挖,就是要把所有的根根蔓蔓挖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杨云“啪”地一下把一个舀猪食的大葫芦瓢扔进食桶里:“老罗是‘五一六’,我怎么不知道?”
袁大头摊摊手:“这种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夫妻之间都不能做上下线,你怎么能知道?”
杨云呆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罗家园去了半个月,杳无音信。农场的干部们人心惶惶,都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自己的脖子斩断。照样逮鱼喝酒的只有王六指,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从四九年南下至今只混了个农场副主任,贬无可贬,也就用不着在乎。
天冷了,开始进入寒冬,袁大头又一次给杨云传了话:罗家园暂时不能出学习班,家里可以去个人给他送棉衣。
杨云收拾了一包衣服,拿一块包袱皮扎紧,让罗想农去青阳见父亲。杨云说:“你爸见你要比见我高兴。”
刚巧乔六月要往县种子站送几包稻种,两个人结伴一块儿走。
汽车站离农场有七八里路,乔六月借了农场的公用自行车,把装稻种的麻袋挂在车座两边,上边摞着装衣物的包袱,用根麻绳绑紧,咣啷咣啷推着出发。
江边风大,棉袄被风吹透,后背凉到前胸,好像衣服薄得成了纸。罗想农拼命地缩着脖子,用胳膊肘夹住棉袄下摆,把肌肉收紧,抵御寒冷,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乔六月看他一眼:“不行,你不要缩着头走路,干脆放松,脖子直起来,随它怎么冷,冷到极限自然就不觉得了。”
他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身体和自行车之间倾斜出一个小小的夹角,两手松松地搭在车把上,一步一步走得从容不迫。
“这块包袱皮有历史了,我认识。”乔六月瞄一眼车后座,跟罗想农说闲话。“五二年你母亲从农校回家过寒假,包行李用的就是这块紫花布。”
“真的呀?”罗想农心里好奇,紧走两步跟上乔六月。
“我也是这样推着车,把她送到镇上。那时候她穿列宁服,蓝色的,稍稍有一点掐腰。头发比现在要长一点,齐这儿。”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们说好了,寒假结束前,她写信告诉我动身的日子,我还到镇上去接她。结果她没有写信。”
“你去接了吗?”
“去了。她不来信,我就估摸了时间,每天守株待兔,接到了她。”
“我妈为什么不写信?”
乔六月抬着头,目光直视,疾步地往前走,脸颊和耳朵都被寒风吹得发紫。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慢下来,扭头望着罗想农:“实际上,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身体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罗想农的心里却是蓦然一惊,依稀明白了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怨恨。
罗想农不再说话了,跟在自行车后面拖拖沓沓地走。寒风依然凛烈,可是太阳出来之后,淡黄的阳光把肩头照得有了点热气,脖子里居然微微的渗出汗意。冻成石头般的路面原本是灰白色,开始化冻后,东一块西一块,泛出浅浅的不规则的灰黑,潮润润的,闪出乌金般的亮。麻雀在地里跳来跳去,刨开松动的泥土,啄食小虫和没有来得及发芽的麦种。喜鹊和白头翁们都聚在高处,在钻天杨、榆树和银杏树的树梢上,偶尔才飞起来,一只跟着一只地掠过麦地,占据另一片树梢。它们彼此之间都有暗号,行动充分一致,飞起落下时,麦田上空漾起一阵黑白花雨。
乔六月招呼罗想农加快脚步,因为路面完全化冻后,就泥泞打滑,很不好走了。
到了青阳,罗想农去东大街的关帝庙见父亲,乔六月扛着麻袋往种子站办事,说好在下午在汽车站碰头。乔六月本来也想去看看罗家园,但是来之前袁大头交待过,学习班上只准去一个家人送衣服,大概是怕串供吧。乔六月说,他就不去了,免得节外生枝,给那些想整罗家园的人送上一个借口。
东大街的关帝庙罗想农很熟,小时候他常去那里看杂耍,偶尔罗家园塞给他五分钱,能吃到一个糖稀浇出来的孙悟空。文革中杂耍艺人被赶走了,先后做过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司令部,庙门口两派红卫兵真刀真枪地打过仗,门楣上留着几个一指深的枪眼。罗想农把包袱拎在手里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庙门紧闭,附近有流动的岗哨,不让行人靠近,庙墙上上下下贴满了各种标语口号,花花绿绿的大小字报,还有一版一版的报刊社论。新贴上去的比较光鲜,时间长一点的,纸片剥落,或者被北风撕成了碎条,冬阳一照,拖拖挂挂显得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