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2/12页)
他重新掏钥匙打开门,没有开灯,只躬身到墙角处插上了一台电热油汀。当热气一点一点地传导到取暖器的表面时,他把乔麦子拖过去,抓住她的手,按在取暖器上。
“别动。”他说,“好好地暖和暖和。”
乔麦子的手被他按着,脑袋别过来看他:“哥,一路过来时,你相信不相信我比你更难受?相信不相信?”
“嘘,别说话,先暖和一下。”
“我不要暖和,我想哭。‘宝宝’死了,‘南南’的新娘死了,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夫妻,一次都没有。‘宝宝’死的第二天‘南南’一直在找它,可怜的小家伙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它拼命叫唤,头抬起来叫,所里的人都哭了,大家都说‘南南’叫得太凄惨,说‘南南’太可怜了,它孤单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它还要孤单到死压抑到死,它太可怜了!”
乔麦子东摇西晃站立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手捂住脸,开始哭。她小心翼翼地压住自己的哭声,只从鼻腔里发出吭吭的抽咽。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带动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看起来像是一只玩具青蛙在地上跃跃欲跳。
“麦子,麦子!”罗想农跟着蹲下去,用手掌轻拍乔麦子的后背。
“我真想让‘南南’回家,回它的老家。”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罗想农,“它只是一头白鳍豚。我心里太难受了。应该放它回老家去。它有权利生儿育女过幸福生活。”
“麦子,你别再说……”
“为什么要让它受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被罗想农“唔”地一声吞了进去。他半跪在她对面,用劲地抱住她,不由分说地把舌尖顶进她的口中。他听到了彼此肌肤摩擦的巨大的声响。血液被电热油汀烧沸了一样,哗哗地奔涌激荡,要冲破心脏,冲出脑门。残留的一丁点忽明忽暗的意识中,隐约闪过李娟瘦棱棱的胳膊和腿,可是很快就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幸福,他一生之中从未尝到过的、让他头晕眼花又死去活来的幸福。
这一夜,在实验室惟一一张破旧不堪的粗条绒沙发上,罗想农怀抱着乔麦子,一动也不敢动。不舍得动,怕松开手她就飞了,轻烟一样遁入黑暗,从此再不能相见。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了那件事,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像黎明前的黑暗,又像黑暗前的黎明。
天亮之后,乔麦子决定坐船回武汉。她说,最美好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所以她不能贪婪,也不能逾越。她还说,她现在心里既幸福又罪孽,无法去见杨云,见李娟,她只能快快地逃开,远离,一个人去慢慢地回想这份“好”。
乔麦子说到做到,这年春节她没有再回南京。第二年春天,罗想农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她申请到了苏黎世大学生物系的一份资助,她要去瑞士读书了。罗想农吃惊之余,立刻给武汉水生所拨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老所长哈哈大笑道,罗教授你装什么装啊?你把我最好的研究人员鼓弄走了,倒反过来向我要人?
罗想农放下电话,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件事。乔麦子三十岁了,水生所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更自由的空间发展自己。
之后的很多年,人们费尽周折都未曾为“南南”寻找到第二个伴侣。作为白鳍豚,它的一生受到人类最精心的照顾,却郁郁地忍受了最漫长的孤独。它一直活到新世纪的开始,在年老体衰之后悄然离世。
乔麦子是聪明的,她早早地离开“南南”,就是为了在这一天不必跟它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