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1/12页)

罗想农心里悲伤无比。他意识到李娟在滑倒之前,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和乔麦子,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脸对脸靠得那么近?他们目光对接呼吸与共,是研究的需要还是另外什么需要?无论如何,他无法对李娟解释清楚。所以,从他一步冲向湿淋淋的李娟,又被她尖声拒绝之后,他就明白他已经酿成了另外一次错误,并且这一辈子当中都不能挽回。

乔麦子在他的身后发抖。这个以冷静和清醒著称的女孩,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棘手的事件。可是罗想农现在不能回头,一千个一万个不能。他明白他的身后粘着多少双眼睛,这些眼睛虽未窥知真相,但是希望看到结局。他苦笑着想,人生在世,就是如此的操蛋,如此的纠结和扭曲,你永远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安置下来,活着,享受着,轻舞飞扬着。你所经历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有沉重,只有坠落,从悬崖往深渊,飞速地下滑。

“罗教授!”所长突然之间冒出一声尖叫,他此时的目光,惊恐无比地盯住厕所门板下的那一小块地方。

那是一缕艳红艳红的血,正在小蛇一般蜿蜒地钻出门缝,飞快地往他们脚边爬行,速度有一点匪夷所思,像渗入了润滑剂,飕飕地,发出一种风驰电掣的声响,令人瞪目和晕眩。

罗想农来不及说话,扔掉手里的饭菜,先往后退一步,蓄足力量后,炮弹般地往前冲,肩膀重重地撞向门板,“砰”地一声巨响,连人带门砸了进去。薄薄的门板飞起来,差点儿倒在李娟的身上。后者横躺在地,眼闭着,脸煞白,身下汪着一摊已近凝固的血,无数只绿头苍蝇聚集在血泊上享受一顿饕餮大餐。

这是第三次,李娟割开了她的伤痕累累的手腕,用的是一块从厕所墙壁抠下来的白色瓷砖。

包扎,输血,挂水,打破伤风针……可以想见到的一系列的忙乱。罗想农和乔麦子轮番看守,两个人都熬得眼球滴血,终于把李娟从地狱边缘捞回到人间。

好心的老所长张罗了一辆救护车,还派两个小青工一路照料,把罗想农和李娟送回到南京。杨云事先接到乔麦子的电话,早早地带着寄养在她家里的小狗过来打扫接人。门一开,小狗呜咽着扑向李娟,一纵身跳上她的膝盖,摇尾,喘息,呼哧呼哧舔她的耳朵,脖子,下巴,仿佛明白它的主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的需要安慰。

杨云叹息一声说:“看看你,李娟,都病得没个人形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这么折腾啊?左一刀又一刀往自己身上割,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啊?”

李娟穿着碎花的棉布睡裙,脸色白寥寥的,胳膊和腿都是细溜溜的,憔悴成一片薄薄的树叶。她把头埋在小狗热烘烘的身体中,一声也不响,不知道心里盘算些什么。

罗想农原本期待着在这个暑假中完成白鳍豚生殖激素的研究,必要时动用人工手段帮助“南南”和“宝宝”成为夫妻,繁衍出后代。李娟一出意外,既定程序全部打乱,基本上他是无果而返。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机会失去之后,可怜的“南南”再无幸运成为新郎。

冬天,武汉水生所用一纸电报的形式正式通知罗想农,南大生物系寄养在他们所里的白鳍豚“宝宝”身患重病,抢救无效,已经死亡。随信附有“宝宝”的疾病诊断书:因吞食异物造成严重的肠胃溃疡、阻塞,继而引发大面积出血。

暑假中罗想农在武汉水生所做试验时,就发现饲养池上方的简易遮阳棚破旧不堪,风急雨狂时,破损的建筑材料会零星散落,掉进水池里,给白鳍豚的生存环境造成隐患。他给所长提过这件事,所长也知道有危险,说已经打了报告,要钱维修。没想到,钱还没有批下来,“宝宝”已经因此而送了命。

这回轮到罗想农抑郁了,他也像李娟所做过的一样,在生物实验室里把自己反锁了一整天,不想见人,讨厌窗外的阳光,拿棉花堵住耳朵,杜绝从门窗中飘进来的校园里青春的声响。他觉得自己气血两亏,房间里微弱的气流都能让他的皮肤针刺般疼痛。中午时分校园广播站放彭丽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音符钻进耳中,他居然心慌要吐。

他隐约明白了患病的李娟为什么总是想死,当人的身体中的某种物质处于低潮时,所有的美好就会反转过来变成痛苦,加倍地刺激大脑里的“厌倦”信息,造成那种无处逃遁的巨大的压迫。你明知道死是可耻的,是需要拒绝和抗争的,可是你却身不由己地滑向虚无,那种无边的网一样的幸福。

天黑透了之后,罗想农才打开门锁,踉跄着跨出门。他站在门前往四下里看,景物如故,匆匆忙忙赶去上夜自修的人流如故。他有点庆幸,自己仅仅抑郁了生命中的几个小时。

晚饭后的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这回换了一个很怀旧的歌《外婆的澎湖湾》。罗想农仰起脸,用劲地吸了一口冬夜中的冰凉的空气,感觉歌声水流一样从脸上冲刷过去。他拉了拉衣服的前后摆,又拽一拽领子,理好围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灰暗颓丧。白鳍豚死了,人类的生活还得继续往下过,他还有老父病妻需要照顾,所以万不想让自己的理智被情感淹没。

就在这一刻,毫无准备地,他一眼瞥见了安静地坐在银杏树林里的乔麦子。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以至于下意识地捂住胸脯,从口中“啊”地冲出一声惊叫。

“哥!”乔麦子喊了他一声。久违的亲切的称呼。

“麦子,什么时候到南京的?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事先不来电话?”少少的责备,很多很多的惊喜,一股脑儿地倒向乔麦子。

“下午就到学校了。我一直坐在这儿,看着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在里面,不想被别人打扰。”乔麦子的语气平静。“发完那封电报,我即刻就启程往南京。我想我必须见到你,如果你想哭,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哭,对不对?”

罗想农慢慢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脸颊冰冷,手指头碰上去的仿佛是无生命的物体。“太冷了,你快要冻僵了。”他忽然张开胳膊,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的脑袋裹在他的怀抱里。

她发抖,打冷颤,鼻子里吭吭地响,像冰天寒地里饥寒交迫的小兽。

他深深吐一口气,更温柔地把她抱紧。寒冬腊月,他的胸膛里却燃烧起了熊熊的明亮的火,温暖,踏实,尘埃落定的那种舒适。

“来吧。”他说,“跟我进屋去。”

她乖乖地听任他的牵引,在远处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中,在台湾校园歌手的质朴的带着一点点喑哑的歌声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