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0/12页)

可是罗想农马上又想,调工作?要个孩子?这谈何容易!李娟眼下的情况是不错,可是抑郁症是顽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反复。再说,即便她能怀上孕,漫长的怀孕期中谁能保证母子安全?万一她又一次心血来潮,伤害了无辜的胎儿,罗想农万难接受。他已经受过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谢谢。”他发自内心的。“可能我命中注定是个不走运的人吧,这一生我早已不准备再做奢望。我活着,能够带学生,做研究,有父母可以孝敬,有一个妻子需要我照料,还有一点点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在我心里,这就够了,上帝对我还算公平。”

乔麦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一定明白了罗想农的意思。空气静默,有微妙的凝滞。

李娟又打来一桶干净水,走到了水池的这一头。为干活儿方便,她居然脱了鞋,赤脚走在水泥地上。她弯腰洗涮池壁,时不时地抬头往罗想农这边看一眼。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显而易见地依恋和在意着他。

“还有新的试管吗?”罗想农向乔麦子伸出手。

乔麦子转身去取了试管,刚要递给罗想农,发现管壁外面有一处污渍。因为是最后一支消过毒的试管,她只好用药棉沾了酒精去拭擦。无意间一甩,多余的酒精溅到了眼睛里。

“噢,天哪!”她轻叫,然后弯下腰,用一只手紧捂住半边面孔。眼睛里正在火烧火燎,泪水从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小河淌水一样,堵都堵不住。她说不出话,只咧开嘴巴,咝咝地吸气。

“怎么搞的?要紧不要紧?是不是疼得厉害?”罗想农的心疼和慌乱真真切切表露在脸上,一边快手快脚地拿玻璃烧杯接了半杯水,一边又扯过一团消毒药棉,轻轻掰开乔麦子的手,拿药棉沾着清水替她冲眼睛。

“怎么样?还疼不疼?”他贴近乔麦子的脸,像个眼科医生一样仔细地操作。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得飘起来。

“没事,我还好。”乔麦子很冷静,一只眼睛觑着,一只眼睛睁着,强忍刺心的酸涩,配合罗想农的动作。

“烧瞎了眼睛就惨了,一辈子都找不着婆家。”罗想农难得跟她开个玩笑。

乔麦子扬起水流滴嗒的半边脸:“没事,还有你呢,最多你身上多了一个负担。”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一下子都发了傻,面对面地看着,瞬间都不再动。罗想农脸上的笑容显得僵硬。乔麦子眼睛里被酒精灼伤的劲儿还没有过去,面孔歪扭着,看起来极怪异。

他们之间还从未说过如此亲热的话,从年少到长大都没有说过。十多年的光阴中,他们是疏远的,也是欲说还休的。他们习惯了如此,认可了这种彼此间的平衡,因而得以安静地相处。他们从来都没有试图打破僵局,走近对方,不仅仅在心灵上,还要在身体的距离上。

那么为什么,猝不及防间,乔麦子闪开身,对罗想农暴露出她的虚弱?原来她还在心里为他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原来她也是一个娇憨柔软的、需要呵护的人。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的尴尬中,忽然都听到窗外“噗嗵”地一声响。松一口气似的,他们急忙扭头朝外看。原来是李娟跌倒了。她赤脚走在池边时,不知怎么脚下滑了一下,跌了个大大的屁股墩。这一来,她拎在手里的一桶清水全部洒翻了,顺着水泥地面汩汩地往水池里面流,惹得两头白鳍豚万分好奇地追逐着那股水花花。她的衣服,从腰部以下,全部浸透了水,半透明地、湿淋淋地粘在身体上,一条裤管滑到了膝盖处,另一条裤管却从腿弯处撕裂开来,很突兀地悬挂着,成了一大块滴水的布片。还有,那只空荡荡的水桶,在李娟跌倒的一瞬间,有点搞笑地套在了她的脚上,水桶把子勾住她的脚背,怎么甩都甩不脱,好像她脚上套着一个妖魔化的大头娃娃的道具,好像她故意要表演出这么啼笑皆非又荒诞不经的一幕。

“李娟!”罗想农心知不妙,放下手中的烧杯和棉花团,哗地拉开化验室的门,急冲冲地奔出去,要搀扶妻子起身。

手触到李娟的一瞬间,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别碰我!”

罗想农的手停在半空,扎撒着,嘴跟着张开,吃惊地盯住李娟的眼睛。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谵妄,迷狂,悲切,哭泣,还有漆黑无边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李娟把自己反锁在饲养池边的公共女厕所,一整天中,谁喊都不肯开门。她的抑郁症犯了,一反而不可收地犯了,那个温和的、勤勉的、像母亲一样伺候了白鳍豚十多个日夜的好女人,突然之间就变了一副面孔,阴冷,沉默,凛然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刀枪不入的决绝。

水生所的人全体惊动,谁都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生物学家罗想农罗教授的夫人会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碰见教授时,都自觉地站住,用目光向他致意,聊表慰问和同情。与此同时,他们选择了缄默和慎言。知识分子都好面子,罗教授的妻子既然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不是愿意别人表达过多的关注呢?他也许更希望大家装聋作哑,以免让他太过尴尬呢?那就闭上嘴巴,不提这事吧。

女同志们却添了烦恼,因为水生所的女厕所一共就那么两个,李娟占据了其中一个,大家就只有迢迢跋涉到家属区遥远的北面,来回需要十多分钟。还好女同志比较心善,对于李娟造成的麻烦,每个人都心存悲悯,她们在来往厕所的路上碰到罗想农时,反变得热情主动,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微笑点头。

“哎哟,罗教授!”她们小心翼翼选择词句:“你打饭了啊?”

“打饭了。”罗想农手捧着饭盒,勉勉强强微笑。

“很快的,闹闹就好的。”语言含混,没有具体所指。

所长亲自跑到女厕所外面叫门:“小李!小李啊!”所长五十多岁,跟李娟很熟了,喊她“小李”。之前他曾经竭力动员罗想农带着李娟调动。现在他也许会想,幸亏这事没说定。“小李,”他拍着门板,言词恳切:“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是不行的。你到门缝里看看,罗教授把饭菜都端在手里了,对你多好!你开个门!”

所长热心得恨不能伸只手进去拽李娟出来。而门里面回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无声。

“小李!”所长又喊:“开个门嘛!你开了门,有话直接对我说,有冤也朝我诉,我替你做主。我倒不相信罗教授反啦?他敢欺负你?”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朝罗想农眨眼睛。

依然没有回应。蓝天亮亮地晃着,太阳灼灼地照着,所长的额头上冒出一颗一颗豆粒大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