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9/12页)
黄梅天气,连日阴雨,天气潮湿而闷热,饲养池周遭的杂草灌木发疯一样地生长,散发出湿淋淋的新鲜和腐烂交织的气味。有一天草丛中窜出来一条青花斑斓的长蛇,绕着饲养池慢悠悠地游曳嬉耍,还昂起脑袋,好奇地、若有所思地盯视池水中白鳍豚凌空跃起的巨大身影。水生所的人吓得不轻,赶快吆喝着冲上去,七手八脚打死了那条胆大妄为的蛇。有个广东佬走近去细看看,哑然失笑道,一条菜花蛇而已。他用竹竿把死蛇挑起,拿到厨房里做美味蛇羹去了。但是所长依然不敢大意,发动群众除草砍树,清理出水池和草丛间一片广阔的缓冲地带。所长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毒虫蛇害潜入水池伤着了两个宝贝,谁能负得起责任?
罗想农和乔麦子钻在狭小的化验室里摆弄刚刚采集到的白鳍豚的血样。他们要在这个夏天里分别给“南南”和“宝宝”建立起血液学的参数,方便以后的临床诊断,健康监测,保健措施,等等一系列的工作。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白鳍豚正常心电图的系统研究。因为天热的关系,他们总是选择在黎明或者黄昏时分把心电图仪器推到水池边,一大群人通力合作,从池水中抬出“南南”和“宝宝”,安抚的安抚,操作的操作,各事其职,流水作业一样,已经娴熟到吃饭穿衣一样简单。“南南”毕竟是水生所的老牌住户,对这样的搅扰见怪不惊,总是安安静静听凭摆弄。“宝宝”则多少显得惊惶,细声细气地哼哼,既委屈,又无奈。
化验室是面对饲养池的一长排简易房屋中的一间,因为消毒除菌的需要,门窗轻易都不能打开,屋顶虽然装了吊扇,依然闷热得如同置身于蒸笼。罗想农和乔麦子穿着长袖长裤的化验服,汗流浃背,不停地喝水,拿毛巾擦抹面孔,否则汗水就会洇湿睫毛,流进眼睛,涩得难受。
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他们都看到了蹲在饲养池边拿竹刷头卖力刷洗池壁的李娟。盛夏时节,清洁水池是一件松懈不得的大事,池边的几台水泵也是日夜不停地开动着,防止青苔绿藻霉菌之类在炎热的气候里恣意生长,污染水质,引发白鳍豚的皮肤疾病。李娟跟着罗想农在水生所度假,闲着无事,成了这里最好的志愿者。她身子瘦弱,却舍得下力,做事认真而且仔细,刷洗池壁连角角缝缝都不放过,有时候穿着衣裤就跳进水中,忘我得有点令人感动。
所长偶尔见到,跟罗想农开玩笑:“教授,干脆带家属调过来算了,我看你太太很享受这件工作。”
罗想农自己也觉得纳闷,李娟自从来到水生所,神清气爽,笑口常开,正常得仿佛从来没有在自己手腕上动过刀剪。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医学资料上说,国外正在尝试给孤独症患儿们采取“海豚疗法”,让海豚代替人类跟孩子亲密接触,似乎效果十分显著。罗想农想,对于李娟这样的抑郁症患者,是不是类似的疗法也同样有效呢?
乔麦子把一排盛有血浆的试管放进冰箱,留心查看一遍冰箱温度,调试那些按键。她仿佛脑后长着眼睛,知道罗想农此时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哪儿,头也不回道:“我看你真的可以考虑。”
罗想农蓦然一惊:“考虑什么?”
“所长的意思啊!既然水生所需要你,嫂子又这么喜欢白鳍豚。”
罗想农不敢接乔麦子的话。他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是鼓励还是嘲讽。乔麦子是科学家,思维绵密,又冷静得过份,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不谈论别的事情。罗想农认为自己对乔麦子有本能的敬畏,那种欣赏、怜爱、歉疚、负罪种种要素杂合一起的情感,复杂到他拿自己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办法恰到好处地在乔麦子面前剖析和展露他的灵魂。
为掩饰窘迫,罗想农背身对着乔麦子,继续看窗外。劳作中的李娟穿着一条家常的肥腿裤,一件洗得很薄的圆领滚边无袖布衫,头发随随便便用皮筋绑在脑后,怕碍事,拿根竹筷子高高地别起来,露出晒成了浅褐色的一段脖颈。她正拎着满满一桶清水去冲洗池沿,水桶沉得坠手,她的一侧肩膀斜斜地歪下去,另一侧肩膀山尖似地耸上来,两腿交替走得飞快,腰肢来回扭动,竟然走出了一种舞蹈的节奏。还有,她身材细长,胸部平坦,走动的时候,宽大的衣服里飘荡出类似于小女孩子的青春气息。
窗外的李娟也在往门窗紧闭的化验室看。她看到了站在窗边的罗想农,也看到了罗想农身后的乔麦子。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扬起脸,对他们两个人送出一个笑容。甜甜的、满足的、小女孩一般羞怯的笑。
罗想农心中不由得一热。已经有多长时间,李娟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他觉得她的笑容还是很好看,不灿烂,但是很家常,厚墩墩的那样一种淳朴。
“看,”乔麦子在旁边有点着了迷,轻声赞叹:“她三十多岁了,可是一点都不显老。我喜欢她眼角的那一点点皱纹,很好看。女人活到这个年龄正好。”
天空是灰色的,雨云在慢慢地移动,时不时有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湿漉漉地照亮一下世界,马上就退到幕后。李娟的身影衬在天空中,虽然忙忙碌碌,还是显出了孤单。
“她真该当妈妈。她这么喜欢‘宝宝’,‘宝宝’就是她的孩子。”乔麦子不知不觉地站到了罗想农身边,跟他肩并肩地凝视窗外的一幕。她嗅到罗想农衣服上的气味,肥皂洗得干干净净,却因为梅雨天气不能晾晒彻底,被闷着了,不那么清爽。
罗想农叹息一声:“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是我的命。”
他的神色悲伤起来,为李娟,也是为他自己。
乔麦子歪过头看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见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吗?她自杀未遂的疤痕?”罗想农扭头盯住她。
乔麦子点头。回南京探亲时,杨云早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暑假跟李娟一见面,她首先观察对方的手腕。夏天的衣袖短,疤痕遮不住,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罗想农深吸一口气:“有时候,面对她的时候,我比她还要崩溃。说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我不擅长,这你该明白。换了罗卫星,他也许能对付。我宁愿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试管和显微镜比人的灵魂好掌控。”
乔麦子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真不如调过来。”她出主意,“到这儿来,趁她情绪好、病情缓解的时候,抓紧要一个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
罗想农认为她出这个主意是出自真心,真心诚意地希望他们幸福。这么多年她一直逃避他拒绝他,如若不是为李娟,她不会如此慷慨。